定荒結界以西,浮空百米處,一頂被燈火環繞的帳篷裡,來自茸城的青廬主舒泉正手捧花盤,在一隻小火爐前眉飛色舞。
火爐上煮著一小鍋雜粥,粥裡飄著幾隻紫紅色的菜葉,將整鍋粥都染成血汙顏色,且隨著粥內氣泡翻滾,淡淡的紅霧也隨之在帳中彌漫,場面令人望而生畏。然而舒泉卻一臉陶醉,時而用湯匙在鍋中攪拌,時而瞥一眼花盤,輕描淡寫整理妝容,忙碌卻愜意。
片刻後,雜粥煮好,舒泉立刻掐指滅了爐中火,對著花盤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將花盤扣下,臉上神情隨即松懈,繼而顯得痛苦猙獰。她先是滿懷嫌棄地向鍋裡投了幾塊【替味靈】,而後掀開帳簾,將紅霧散去,最後拍拍臉頰,將臉上那慷慨就義般的神情逐步軟化為享用美食的陶醉狀,才掀起花盤,準備就著粥鍋,記錄下這一頓簡單便利又貼心的荒原早午餐。
然而才剛捏起湯匙送入口中,洋溢起嫵媚笑容,她就聽到幾聲極其突兀的扣扣敲門聲,繼而余光瞥到帳外立著兩個人影,一高一矮,似是一男一女,卻在定荒燈的搖曳映照下,忽長忽短,時隱時現,如同扭曲的鬼魅一般。
“噗!”
一口血粥當場噴到帳篷上,而後舒泉便手忙腳亂去拔行囊裡的護身飛劍,卻一擺手將粥鍋打翻,熱騰騰的血粥直接翻在腿腳上,引來一陣淒厲慘呼。
——
“嘶……璃璃你怎麽……來了啊?”
帳篷裡,舒泉一邊強作歡顏,一邊小心翼翼地在傷處塗抹藥膏。
作為一個好歹金丹在腹的修行人,區區一鍋燙粥倒不至於傷人,但粥裡沾染了荒毒的野菜卻著實厲害,只在腳踝上沾了片菜葉,此時眼看著腳踝就已經隱隱發青了。
但這傷處,卻恰好讓舒泉能合情合理地無視了一身玄甲的馬琮,然後擺出一副傷者的軟弱姿態,那一聲聲疼痛的抽氣聲,仿佛是在拷打來人:看你做的好事,害我堂堂美少女受傷痛苦,你怎麽還好意思對我疾言厲色?另外,我的好姐妹,你來看我也就罷了,怎麽還帶個煞星來?
而樊璃則果然陷入道德窘境,一邊手忙腳亂地幫舒泉運功療傷,一邊又可憐兮兮地看向馬琮,希望這位神鋒營的戰士能手下留情。
然而母胎單身的馬琮卻是一聲冷笑。
“如果我是你,至少先要謝謝來人的救命之恩。你腦子進了多少水,敢在荒原拔草吃?沒我們及時打斷你服毒,你現在墳頭都該長草了,還是說伱給自家青廬準備的節目就是自己的死相?”
被戳中痛楚,舒泉卻絲毫沒有愧疚,反而理直氣壯反駁道:“你們平時封鎖消息,什麽荒原相關的東西都不告訴我們,現在又怪我們無知,要不要臉?!”
馬琮也被反駁地一愣:“荒原上不能拔草,這消息還用封鎖?你是不是先把自己的腦子解封一下?”
舒泉當場就要跳起來:“你什麽態度!?”
一邊跳,一邊就要擺弄花盤。
“你等著,我要給你曝光!堂堂定荒軍的軍人,吃我們民脂民膏,卻對民眾陰陽怪氣!”
馬琮一樂:“行啊,曝光吧,看看你能不能曝的出來,你能曝出來,我立刻找上級寫信舉報太虛司不作為,任憑前線將士流血又流淚!”
這般從容不迫的高壓姿態,頓時讓舒泉有些張皇,但越是張皇,她越是好鬥:“好啊,你等著!等我回去就給你曝光!少拿太虛司來嚇唬人,太虛司能管祝望,管得到整個太虛幻境嗎!?我去別的國家曝光不行嗎?!”
馬琮更樂:“行啊,趕緊去,看看現在拓荒大略當前,有哪個國家敢收留祝望的叛國者。”
話說到這個地步,舒泉頓時詞窮,好在兩人之間終歸有個樊璃。
“泉兒,你……還是少說兩句,這位馬將軍是來救你的。”
馬琮撇嘴道:“將軍之名可不敢當,我就是前線小卒,專門負責救一些不怎麽值得救的人。”
樊璃連忙又勸:“馬將軍,泉兒她真的不是有心頂撞你的,只是受了傷,被荒毒……影響了情緒。”
馬琮聳聳肩:“行吧,只要之後她能老實一點,我就當之前是被荒毒入腦的胡言亂語了。順便,別再用那些常規藥來拔荒了,真那麽容易解荒毒,前線也不至於經常犧牲了。我這裡有一枚丹藥,給她運功化開塗在傷口處。可能有點疼,但是給我忍住了,總比荒毒入髓,當場截肢要強。”
樊璃接過丹藥,代閨蜜千恩萬謝,又蹲到舒泉身前,為她運功化藥。舒泉小聲道謝,繼而沉默不語起來,臉上神情既有羞惱也有愧疚。
但馬琮卻當然不會放過她,趁著藥力逐漸奏效,舒泉面上逐漸褪去血色,冷汗滲出,他蹲到舒泉面前,看著那張開始扭曲的小臉,冷聲開始了自己的審訊。
“第一個問題,你來荒原做什麽?”
舒泉掙扎著瞪了他一眼,而後扭過頭,拒不合作。
馬琮警告道:“我是以定荒軍的身份在向你問話。”
舒泉仍是不理,全然不見馬琮已經越發不耐煩扮演馬琮,腰間的佩劍隱隱生寒,隨時可能暴力訊問,乃至搜魂奪魄。
卻是樊璃關鍵時刻意識到風險所在,腦中靈光一閃,說了一句拯救世界的話:“泉兒,算我求你了。”
“哼……好吧,看在璃璃的面子上。”
得到了台階的舒泉,總算不再作死,開始了自己的陳述。
“我是來製作荒原求生記錄的,如你們所見,今天已經是我在這裡的第五天了。”
馬琮認真端詳了一番舒泉,又以神念感應了一下帳篷內外的荒毒濃度,嗤笑道:“還真是第五天,我還以為你在這裡最多待個一天,回去便剪輯拚接出五天內容來。”
舒泉白了他一眼:“你白……是一點都不懂啊?這種必定爆款的紀錄片,火起來以後肯定要被人似瘋狗一般追著挑刺撕咬,真貪圖一點省事,留那麽大破綻,到時候被人當成騙子譏笑諷刺,那我這一路來的辛苦就全白費了!”
馬琮繼續嗤笑:“必定爆款?必定爆廬還差不多,你真當太虛司是擺設啊?說不定還沒等你回去加工花盤,你的青廬就已經被定點爆破了。”
提到這個話題,舒泉是真有點心虛,低頭道:“不,不會吧?我看那些跑去赤壟地的青廬主,也沒怎麽啊!多是暫封青廬,過段時間也就恢復了。”
“所以才搞得你們這幫不知死活的東西跟飛蛾撲火似的,前赴後繼,浪費前線寶貴的軍力四處搜救。不明正典刑,怕是讓人誤以為我們在欲拒還迎呢。”
舒泉便說:“就是啊!你們靈山以西號稱是軍管禁區,結果人是一個接一個的漏,青廬封禁也不嚴厲,這讓人還能怎麽想嘛!無非是你們想要渲染前線和平安逸,讓後方能歌舞升平。但這個論調卻不能由官方來說,便默許縱容民間人士來造勢嘛!”
馬琮聞言,不由點頭:“行,邏輯還真讓你圓上了。”
舒泉哼了一聲:“真相多半就是這樣,你個大頭兵平時多研究下金鹿廳政策,說不定還能活明白點!”
馬琮也不糾纏這個問題,又問:“在你之前,禁區的確頻繁被人突破,但大多也都是在赤壟地、百裡山壘周邊采采風,你怎麽敢突破結界,住到荒原來?”
舒泉聞言卻是一聲由衷的苦歎:“我也沒辦法啊!你們漏人漏太多,搞得靈山以西的探險節目根本就不新鮮了。除了第一個在青廬外貼畫卷的那人賺到了最大的流量,廬外金客一夜間翻了十倍……後繼的那些青廬主其實多半都賺不到什麽。偏偏這拓荒前線是如今最大的風口,甭管平時業務與此相關不相關的人全都扎堆跑來了,生怕錯過機會……”
馬琮說道:“比如你?”
舒泉於是歎息更苦:“對,比如我!我其實一開始根本不想來,前線扎堆了那麽多青廬主,其中不乏頂專業的戶外探險大師,與其作為外行人跟他們專業選手卷一線,還不如坐在後方銳評呢!何況我那青廬,平日裡來的金主們也都是群純純的樂子人,隻想聽我陰陽怪氣,沒幾個是來看專業探險的!”
這番話完全發自肺腑,卻讓馬琮不由奇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
“哼……”舒泉明顯有些不想說,卻隻悶了一瞬間,便坦然道,“有個我頂討厭的賤人,靠著一張前線畫卷莫名火了,而且火了不說,還在後來的節目裡陰陽怪氣我!”
馬琮冷笑:“你是銳評到人家頭上了吧?”
舒泉怒道:“她靠那畫卷賺人氣,不就是要任人評說的嗎?何況我說錯了嗎?她那畫卷一塌糊塗,純粹是傍了一個專業探險人,才勉強在赤壟地外蹭了一圈,采的畫面模糊不清,甚至位置都不好確定,第一波人氣甚至是靠被人罵罵出來的!那我順著銳評她幾句又怎麽了?不是幫她送人氣嗎!她憑什麽反過來陰陽我啊?我又沒像她一樣,為了被人帶進禁區,救臭不要臉地跟野男人打野戰!”
這一連串的肺腑之言,顯然比剛剛的還要真摯,馬琮只聽得隱隱頭疼:“總之,你被同行踩頭,然後又被觀眾拱火,於是決定親自跑一趟禁區,以反踩回來?”
“對!”舒泉斬釘截鐵,“我不單要親自去,而且要做得比她更好!我以前有過野外探險的經驗,看過許多青廬主的一線資料,認真準備一下絕對可以做好!”
“嗯,動機的確是比較充分了,不過……”馬琮說著,語氣越發凜然,“這卻不是你連續突破禁區,乃至定荒結界的理由。說說看吧,你是怎麽一路突破到此處,然後又悠哉遊哉在荒原上求生五天的?”
舒泉說道:“我……老實說,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最開始只是打算在赤壟地附近轉轉,認真做一個專業性較強的戶外節目,打個反擊就好。但等我到了禁區邊緣,卻意外發現有一條從沒人走過的小路,不單能繞開很多青廬主踩過的雷區,甚至……好像還能直通到定荒結界之外。這種機會千載難逢,我不可能錯過,所以我臨時調整了一下補給,就直接沿著那條小路走到這裡來了。uukanshu ”
馬琮面色肅然,取出一張地圖攤開在地上:“把那條小路標出來給我。”
舒泉點點頭,伸手在圖上畫了一條線:“大概就是這條路。”
馬琮沉吟許久,又問:“你在荒原生存了五天,就沒遇到什麽意外?”
“沒有……”舒泉說道,“你,你不會懷疑我化荒了吧?這可真沒有啊!本來茸城拓荒的威逼下,尋常荒物根本都不敢靠近,我觀察了很多青廬主的畫卷,赤壟地以西基本都是一馬平川,只有結界百裡以外,才偶爾有荒魔出沒的跡象。所以我才敢在這裡扎下帳篷。”
“嗯,如果只看青廬主的畫卷,的確百裡之內都算安全,但事實上,只要在荒原范圍內,那麽荒物就無處不在。別說是毫無理性可言的荒獸門。就連一些實力堪比化神的荒魔,也可能會在強令之下被迫來送死,以肉身作勘探。”
“啊?”
這一刻,舒泉的驚詫,純純的發乎自然,半點也沒有作偽。
馬琮又解釋道:“或者我說明白一點,如果結界之外真的安全,又怎麽可能只有你這一頂帳篷?定荒軍早就在結界外設置各種哨卡了!你以為為什麽一直以來我們沒有設?因為我們專業性不如你,還是因為我們比你還怕死?!”
舒泉囁嚅了片刻,臉色已逐漸發白。
“理論上說,這個帳篷,隨時隨地都可能被荒魔掀翻,而因為你之前根本沒列入視野,後方別說支援,可能給你收屍都做不到……但你居然在這裡安安穩穩地住了五天帳篷。現在,給我一個能解釋得通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