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之後,黎奉仙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仿佛剛剛那番狂態不過是一時錯覺。然而常態下的黎奉仙,行事卻仿佛更加癲狂,在收斂笑容後,他很快就對麾下兩營星軍下達了命令。
“全軍繼續前進,今晚在流岩城過夜。”
此言一出,夏侯鷹頓時驚駭:“你要幹什麽!?”
黎奉仙瞥了他一眼,然後卻用征詢的目光看向王洛。
王洛笑了笑,主動揭曉答案,說道:“黎奉仙是要對流岩城實施軍管,將一切可能泄密的渠道都徹底封死。釣魚最忌諱的就是發出不必要的動靜,驚動了魚兒。”
夏侯鷹愣了一下,隨即嗟歎不已。
道理的確沒錯:想要讓太后中計,就不能露出明顯的破綻,那麽自然而然,王洛這仙撫使的存在就決不能曝光……但此前他已經在流岩城現身,被不少城中人看在眼裡。雖然流岩城的民風淳樸,一般不會刻意害人。可正因心性淳樸,他們在議論新鮮事的時候也從不會有忌諱。
而流岩城再怎麽偏僻閉塞,也終歸是一座數千人的小城,人來人往根本擋不住消息外傳……此時軍管,都多少有些亡羊補牢的意味了。
何況黎奉仙夜間臨時點的這兩營星軍,也未必全數可信。這一眾精兵固然號稱心腹,但世上哪有上千人的心腹?而且黎奉仙此人一向聲名狼藉,又和大將軍結有仇怨,這樣的人獨領一支強軍鎮守邊郡,朝廷怎麽可能全然放心?肯定會在其軍中安排耳目。
而這些朝廷耳目,剛剛也一定看到了王洛和夏侯鷹在官路上阻攔大軍,所以理所當然黎奉仙不能放他們回郡城。
那眼下唯一的出路,自然只有全軍直奔流岩城,而後實施嚴格軍管……直到太后等人察覺異常,主動過來咬鉤。
道理是很簡單的道理,在關乎新恆存亡的戰略大計面前,更是大過天的硬道理。但是身為流岩城的城主,夏侯鷹實在不願見到自己的故鄉被黎奉仙麾下星軍蹂躪。
所以嗟歎之後他便向黎奉仙拱手懇求道。
“黎將軍,還望……將軍能高抬貴手,多多約束一下手下士卒……”
黎奉仙冷笑一聲:“你是聽不懂軍管二字嗎?你當我麾下星軍是什麽匪兵不成?若真的縱容士卒劫掠城池,搞得全城大亂,民眾四下逃亡,還怎麽嚴格限制情報不外傳?直接屠城,屠得寸草不生嗎?”
這話雖反駁的不客氣夏侯鷹卻松了口氣,再次拱手道謝:“謝將軍寬仁。”
黎奉仙又是一聲冷笑:“寬仁?你是聽不懂軍管二字嗎?我會嚴格約束士卒,不妄動城中百姓,以維系秩序。但對你這無能書生,卻絕不可能客氣。照我平素的行事風格,大軍陣前,單是為了掃清眼前的障礙,圖個眼順,也要將你這事事婆媽的城主先丟入牢中……死活再論。”
夏侯鷹被這**裸的威脅之詞,嚇得渾身一個戰栗繼而下意識求助向王洛。
王洛則說:“別得寸進尺了,黎奉仙。夏侯鷹還算不上你的競爭對手,便是要打壓,也不必這麽迫不及待。何況你要維持城中秩序,就少不得他這個頗有威望的城主,不然伱打算用區區一千士卒,去封一座近萬人的城市不成?”
黎奉仙微微低頭,不與王洛爭辯,但心中顯然另有算盤。
王洛嗤笑了一聲:“許你一個皇帝,就膨脹到想要反噬主人了?你若是想著,待大軍進城後趁我不備,隨便找個機會料理了夏侯鷹,以免除日後隱患……那我明確告訴你,夏侯鷹若死,你一定要給他陪葬。”
黎奉仙聞言,一雙眼中猛地綻放狠戾的精光:“上使就不怕耽誤了大事?”
王洛問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麽?別忘了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在自救,而不是我有求於你。新恆的事情敗了仙盟無外乎是損失了一塊可能到手的飛地,外加大律法承受部分反噬,這連皮肉傷都算不上。而你們卻要被天庭擺上前線,十死無生。”
黎奉仙默然不語。
王洛又說:“沒事,你盡管大膽試探,看我會不會是在虛張聲勢。呵,當初張進澄向仙盟遞交降書的時候,也曾想過道德綁架,但他終歸沒敢賭我的狠辣,不知黎奉仙,你敢不敢賭?”
這一次,黎奉仙終於徹底低頭:“明白了,我會恪守好自己的本分,一切以大局為重。不過,上使大人若是真想搞權衡術,在我身旁培養扶持起一個能與我相抗衡的人物,也不該選這樣一個沒用的書生。”
王洛笑道:“我不需要扶持一個能和你抗衡的人物,兩強相爭只會壞事。恰恰是夏侯鷹這樣的太平書生,拿來牽製你是最好不過。他若是真的沒用,你也不至於這麽急不可待地想要除掉他了。這可是你黎奉仙本人認證的有用之才,我沒道理棄之不用啊。”
黎奉仙嘿嘿笑了幾聲,用狠厲的眼神瞪了夏侯鷹一眼,之後便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認真向麾下星軍,做出各種詳細的部署——之後要對流岩城實施軍管,那麽很多事就必須要布置在前頭。一時間,這千人的隊伍在一道道調令之下,逐漸向官路兩旁分散,宛如漁夫撒開漁網,即將把前方的邊陲小城收入網中。
黎奉仙其人能在開罪了大將軍的情況下,依然於邊郡獨領一支強軍,本事是毋庸置疑的。王洛在一旁聽著他有條不紊地指揮入微,將每一道命令深入到一線伍級的星軍單元,仿佛以一雙妙手在撥弄繁星,不由暗暗點頭。
這星軍之名,怕是說的正是這種由為將者指揮入微的獨特風格。至於這星軍戰力……一般來說,一支軍隊的戰力強弱,通過其行軍時的軍容就可見一斑。而黎奉仙麾下星軍,哪怕放到仙盟百國之間,只要不遭遇五大強國的一線部隊,也可稱得上一支強軍了。
黎奉仙調兵遣將時,全神貫注,對周圍的一切都開始不聞不問……而作為走狗的拓跋田成,早熟悉了此情此景,明顯松了口氣。而後,他便露出諂媚笑容,看向王洛和夏侯鷹,拱手道:“在下桑郡郡守……”
夏侯鷹認真回禮:“下官夏侯鷹,見過郡守大人。”
拓跋田成哪裡敢應此禮,連忙一陣擺手:“如今這時候,新恆朝的官位早不作數,千萬別多禮了。”
然而這番親切的姿態,卻並沒換來夏侯鷹的好感,對方只是不鹹不淡得應了幾句,便將目光轉向王洛,拱手道:“上使大人……”
眼見自討沒趣,拓跋田成也不羞惱,而是非常知趣地又縮回到黎奉仙身旁,向那兩人依舊擺出討好的媚笑。
另一邊,王洛則說道:“有話直說就是,若要保密,我可以傳你一道仙盟密語術。”
夏侯鷹搖搖頭:“並非什麽見不得光的話題,我也沒打算趁黎將軍心無旁騖,說什麽私密話。只是,大人,選黎奉仙這樣聲名狼藉、德性敗壞之人為新恆皇帝,怕是難以服眾,這是否有些……對日後仙盟定荒大業不利?”
王洛頓時笑道:“哈哈,你倒是敢於直言不諱……沒錯,黎奉仙這人的品性是爛透了的,他本人甚至都不屑於掩藏自己的性情短板。但是,這有什麽所謂呢?皇帝這個位置,從來不對品行有什麽剛需,我不知你們新恆立國六百年來,是不是每一任皇帝都算得上好人,但至少在仙盟那邊,一國之主是個爛透了的人渣之類的事情,屢見不鮮了。”
夏侯鷹沉默了一會兒,坦言道:“若隻觀史書,除非是國朝將亡之類的極端情形,否則每一代皇帝,哪怕真的惡行累累,史書中也會為其遮掩,最多將其記為庸碌之君。但這是建立在天下太平,朝政自有群臣代為打理的慣性基礎上,皇帝的暴行,自有下面人為其塗脂抹粉,不至於引發萬民之怒。可若是在政權突兀更迭的敏感時候,新君的形象便至關重要,一個貪婪成性,又狠辣無情的君王,實在難以服眾。”
王洛點頭道:“說得沒錯,所以待定荒大局落定,黎奉仙登基稱帝後,如何約束他、遮掩他,就是你這樣的重臣要考慮的事了。”
夏侯鷹愣了一下:“上使大人,這……”
“怎麽,你不會覺得,黎奉仙當了皇帝,你還能回流岩城當城主吧?至少你也要作一任宰相。”
“在下才疏學淺,萬萬難當此任!”
“那就從現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有朝一日能配得上宰相之職。距離咱們進入東都開啟牽星台,撥亂反正,還有一段時間,你現在努力還來得及。何況,黎奉仙這人哪怕有萬般錯處,至少他識時務……待仙盟在明州立下定荒基石,將新恆全境納入八方定荒。那他這皇帝頭上也就會多上無數雙眼睛。屆時,只怕都不需要你這宰相監督,他自會裝得比任何明君都更加賢明。就好像現在他明明已經結束了調兵遣將,元神歸為,卻仍佯裝出神,以偷聽你我對話一般。”
被當眾戳穿後,黎奉仙絲毫不感到尷尬,反而坦然笑道:“上使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完全將我看透了。沒錯,待我真的成了明州的皇帝,那我過去幾十年的累累惡名,都將是前朝太后和大將軍的無恥栽贓。而我本人,其實是出身寒門微末,卻自強不息,終於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加持下,得掌神器的明州傳奇!”
說著,黎奉仙看向夏侯鷹,在後者強撐倔強的目光中,又笑道:“夏侯宰相,到時候如何為我出書立傳,以服萬民,還需要你們文人多多費心。”
夏侯鷹簡直像是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不過,沒等他醞釀好措辭反唇相譏,便聽星舟內響起前方斥候的回報。
“將軍,流岩城,已經到了。”
——
對於流岩城種的樸實百姓來說,這一晚必然是個不眠之夜。
上千人的星軍將士,乘著夜色抵達流岩城下。主帥黎奉仙的星舟便停靠在城門前,在城上一眾搖曳火燭的映照下,星舟宛如體型碩大的夜行猛獸,輪廓猙獰。
而八成以上的星軍將士,都已被黎奉仙一路微操,分布到了流岩城的四面八方。這數百名星軍精銳,很快就布成了一道簡單實用的圍城陣。而後在將軍的命令下,激發大陣,以自身真元和軍中武備法包,凝出一道半透明的鳥籠,將整座城池都包入籠中……
黎奉仙抵達流岩城後的第一步,赫然是將流岩城當成了敵城來對待。
而如此極端的作為,自然會驚動城中百姓,這流岩城再怎麽偏遠,也終歸是被新恆朝收錄在冊的正規行政單位,城中自有抵禦外敵入侵的種種機關武備。此時被星軍的鳥籠包裹,那些有著百歲壽數的機關紛紛應激而動,在夜幕中發出各種淒厲的警報。期間還有些零散不成體系的雷火之術作為反擊,只是面對星軍精銳,區區雷火也就形同煙火罷了。
混亂中,全城數千人被盡數驚動,而後便在驚慌中將混亂迅速擴散開來。一時間哭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各種恐慌的流言就仿佛暴風驟雨一般席卷全城,而後將民眾的情緒進一步推向極端。
幾乎是轉眼之間,城中就已經有些地方開始失火,火光下,太平百年的流岩城已淪為一派覆滅之相。
好在夏侯鷹及時現身,這位修為已達半步元嬰之境的太平城主,獨自禦氣升空,來到流岩城正上方,之後便點燃真元,化作夜空中的太陽,頃刻間就照遍全城,吸引了城中所有人的注意。令城中亂象為之一滯。
“各位鄉親,不必驚慌,我是城主夏侯鷹……此時並沒有什麽外敵侵犯,只是郡城星軍要在城外暫時駐扎一段時間……”
話沒說完,本已複歸寧靜的流岩城,頓時爆發出遠比先前更加淒厲絕望的哭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