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幸功成,以兩營星軍之力化解掉邪刃鋒芒的黎奉仙,臉上並沒有洋溢出半分喜意,反而隨著時間在寂靜中點滴流逝,變得更加灰敗頹喪。一時間,竟仿佛是重傷不治的將死之人。
雖然乍看上去,他賭贏了一把關乎生死的賭局,救駕成功……但是,早在阿曼刀光暴起的那一刻,黎奉仙就知道自己已經全盤皆輸了,之後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竭力挽回損失。
楊五逸和阿曼是在他所掌控的營盤中暴起傷人的,無論他如何辯解稱楊五逸的金令和斷指死士的邪刃是任何人也無法全盤掌控的變量……他身為本地主帥,未來的新恆皇帝,讓頂頭上司涉險,一個護衛不利的罪名是逃不脫的。
何況在阿曼刀光暴起時,還是王洛主動出手救的他,若沒有王洛以仙盟至寶為他擋下了最為銳利的第一刀,他現在早就魂飛魄散,與阿曼一般化為燃盡的灰塵了。
至於之後楊五逸斬向王洛的那一刀,反而……無關痛癢。雖然那道刀光看來決絕而淒美,但楊五逸終歸不是斷指死士,這種死士的養刃法,他用起來並不熟練,更無絲毫驚豔之處,雖是兩刃疊加,但威力其實還不如阿曼的第一刀。與其說他在絕境嘗試掙扎翻盤,不如說,他只是在擁抱著逝者的余溫,慨然赴死。
那一刀,即便沒有黎奉仙去擋,王洛也自有辦法能安然無恙……但是,黎奉仙看的分明,在楊五逸道出遺言,斬出邪刃的那一刻,王洛其實明明可以作出反應,或者遠遁躲閃、或者先發製人壓下刀光,但他卻偏偏不作任何反應,仿佛是要故意以肉身試刀。
而這一幕落在黎奉仙眼中,其實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不,指示。
挽回不利的唯一機會就在這裡了,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刀,償還救命之恩,掙一份救駕之功,證明自己的忠誠和價值……這就是王洛在那個刹那間,給黎奉仙的指示。
黎奉仙根本別無選擇。
而別無選擇,是他最為憎惡的命運。他一生不擇手段地掙扎向上,為的就是在每一個岔路前都能有一點自主抉擇的空間……從仙盟使者口中討來的皇帝的承諾,本是夢想成真的最好機會——即便新恆的皇帝在日後注定只是聽命於仙盟的傀儡皇帝,但只要他這前線皇帝能充分證明自己的本事和價值,那麽在明州土地上,傀儡皇帝也可以是自主的皇帝。
但現在隨著楊五逸的金令以及阿曼的邪刃交相閃耀,他的皇帝之夢已接近破碎。他並沒能證明自己的本事,在王洛面前他犯下了大錯,即便事後竭力彌補,也已無濟於事。可以想見,即便之後的一切都一帆風順,太后逆黨倒台,仙盟在明州立下定荒基石……他這新恆皇帝身邊,也必然要多出重重桎梏,每一個關節都會多出操控的絲線。
不過,最讓黎奉仙感到頹喪的並非皇帝之夢的褪色。說到底,即便日後真的只是傀儡皇帝,對他而言也完全可以接受——皇帝再不自由,難道還能比邊郡將軍更不自由?他生性貪婪,事事都想要利益最大化,但在漫長的人生裡,功德圓滿者少,差強人意者多。取其上者得其中,這才是黎奉仙的真實信條。
所以,令他頹喪乃至絕望的,並非是這些前程利益上的損失。
而是宿敵在眼前含笑而逝。
是的,他看的很清楚,楊五逸在耗盡生機,斬出邪刃的那一刻,臉上是帶著笑的。
明明他失去了愛人和自己的性命……明明他犧牲一切斬出的一刀注定無果,但他卻依然笑得像是人生圓滿的贏家。
楊五逸的確有理由笑,他雖然終歸沒能戰勝仙盟的使者,卻贏了黎奉仙,贏得徹徹底底,再不會給對方翻盤的機會。
換做是黎奉仙也會笑,放聲大笑。
兩人結怨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黎奉仙這睚眥必報之人的記憶都有些許模糊不清。
那時,他還是個意氣飛揚的年輕文官,發於微末,卻官路亨通,幾乎是踏上官途的那一刻,他就走過了許多老吏百多年也不曾走過的路。
那是個百舸爭流、少年意氣的美好時代,先帝勵精圖治,一掃舊日沉屙,向天下英傑敞開了上升之門。朝廷一切唯才是舉,一時間不知多少青年才俊一朝得道,就此飛黃騰達。
但那同樣是個優勝劣汰,贏家通吃的殘酷時代,先帝喜歡人才,喜歡競爭中的贏家,但也隻喜歡贏家。
那個時代,飛黃騰達的唯有贏家,輸家往往一無所有——哪怕他們卻有不俗的本事,但只要輸了,就不再被皇帝看在眼裡。
所以,怕輸的人,可以選擇適可而止,落袋為安。但若不甘罷手,仍貪戀更多,那就必須繼續參與競爭,繼續贏下去,贏到身邊再沒有任何競爭者為止……那個時候的朝廷,就仿佛一個巨大的養蠱皿。
而黎奉仙,則是一條氣勢如虹,志在稱王的蠱蟲,他從無名之地一路贏到繁城,贏到面聖,贏到手握文官之路最佳的起點……一時間,隻覺天下英豪不過如此。在文人的學術圈裡,他未必是最驚才絕豔的一個,卻一定可以成為贏得最多的那一個。
直到他遇到了來自北郡衛國公府的楊五逸。
那一次,他看走了眼,敗得幾乎毫無掙扎之能。對方仿佛是他命中克星,他的一切陰謀算計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當然,楊五逸的心思,黎奉仙同樣能猜到**不離十。但在雙方明牌對局的時候,出身豪門的楊五逸永遠比他多幾張底牌。
那次慘敗,讓黎奉仙的文官之路就此斷絕,不單被逐出了繁城,失去了皇帝的青睞,甚至連在外郡的仕途也屢屢受挫。他的面前總會出現一些粗鄙囊膪的對手,除卻出身優渥幾乎一無是處,若在繁城官場,他略施小計就能讓這些金玉其外的豪門之後原形畢露。
但偏偏他已不在繁城,而繁城之外,偌大新恆,有太多太多皇帝的威光不及的陰暗角落。在那些角落裡,“能力以外的憑仗為零”只是個笑話。
從如夢似幻的繁城才俊,轉眼間跌落至此,黎奉仙並不覺得這是失敗者的常態,更不覺得自己的失敗是巧合。那看似順理成章的貶謫調令背後,分明有著衛國公府的影子。
而那個影子,也分明是楊五逸故意留給他看。
當然,直至今日,這些事情也只是停留於猜測,黎奉仙手中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且從理性的角度思考,更是難以說得通——他和楊五逸雖然結怨,卻並非死仇。對方堂堂楊家人,有什麽必要如此記恨一個出身微末的手下敗將?
但黎奉仙卻對此堅信不疑,而堅信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楊五逸很清楚,只要給黎奉仙任何一點機會,他都會卷土重來。
事實上,黎奉仙也的確卷土重來了,他投筆從戎,而後以卓著的軍功再一次回到了繁城,並得到了先帝的無比青睞——先帝很少關注那些失敗過的人,但是失敗過卻能憑借一己之力掙扎回他的視野的人,往往又能得到加倍的青睞。
於是黎奉仙再一次躊躇滿志,以為終於能夠復仇雪恨。但是,他的人生道路卻再一次迎來了急轉直下。就在他準備於先帝面前大展宏圖之時,先帝卻莫名退位,遺詔竟是令太后垂簾聽政!
於是,最適合黎奉仙發揮的競爭環境一夜間不複存在,掌控朝堂之人是楊家人,是楊五逸奉之如母的長姐。而那位太后的治國方針則是求穩。
先帝轟轟烈烈整治國家數十年,也的確到了穩字當頭的時候,太后的選擇沒有絲毫欠妥之處,但對於根基尚且不足的黎奉仙而言,這種國策的轉變卻堪稱致命。而雪上加霜的是,那個在文官路上一騎絕塵的楊五逸,居然也在此時棄了文職,轉而從軍,和黎奉仙構成了最為直接乃至慘烈的競爭關系!
也是在那一刻,黎奉仙徹底確信了自己多年來的猜想——楊五逸是真的在刻意針對打壓他。而打壓的理由,除了忌憚畏懼,還能是什麽?總不能是為了激勵他上進吧?!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黎奉仙當時的處境已近乎絕望。沒有了青睞他的皇帝,他一個缺乏根基的青年將軍在繁城本就搖搖欲墜,而他的宿敵卻偏偏如跗骨之疽一般貼到了臉上來!但黎奉仙卻仍不失鬥志,楊五逸越是針對打壓,他反而越覺得自己有絕境翻盤的可能。
於是他一方面退出了和楊五逸的直接競爭,另一方面則大膽地選擇了去爭一個冷僻的東都統領之位,只要事情能成,他就有亡命一搏的機會。而那個亡命之法實在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以至於一時間竟真的沒有人與之相爭。
畢竟東都統領一職雖表面光鮮,卻幾乎沒有實際軍權,純粹是繁城的儀仗隊。去東都任職,幾乎等於提早養老……爭奪這個位置,得罪的不過是一些早有養老之意的老東西,黎奉仙並不怎麽畏懼。何況以黎奉仙的一貫作風,若真的圓滑處世,不得罪任何人,反而顯得奇怪!
但結果卻是連這樣一條不可思議的邪門歪道,都被楊五逸一眼看破,並早早堵死……再之後,黎奉仙便被踢出繁城,困在桑郡,數十年不得而出,幾乎意氣淪喪。
但是,即便在黎奉仙當真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對楊五逸這宿敵的憎恨也未有過絲毫的褪色。而這份憎恨,則讓他內心的野火始終都在燃燒。
終有一日他要報仇雪恨,贏回過去失去的一切。他要證明自己的本事在楊五逸之上,而且無需什麽“假設二人出身資源相等”,即便處於出身上的絕對劣勢,他依然能贏!
但是,隨著楊五逸接過阿曼手中邪刃,含笑而逝。這燃燒數十年的野火,終於是熄了。
金令、邪刃、鳳湖上的楊昭……楊五逸的贏法一如過去幾十年,在絲毫不弱於黎奉仙的智謀計略的基礎上,總是能比黎奉仙多幾張底牌。而楊五逸從不忌諱自己的資源優勢,反而比任何人都擅長利用這份優勢。
一直到最後,楊五逸依然能靠這一招贏黎奉仙。黎奉仙數十年的磨礪,終歸沒能幫他克服資源劣勢,逆境翻盤。
但真正讓黎奉仙心灰意冷的,卻不是智略算計上的失利。
而是他與阿曼的故事。
先前,在王洛耳畔響起的細碎的對話聲,黎奉仙這肉身擋刀之人當然也能聽到。
對話中的故事,完全出乎他所料。他從沒想過,被他視為宿敵的楊五逸,竟是個如此天真爛漫之人,天真到居然會為了一個斷指死士而搭上自己的命!
一直以來,黎奉仙都將對方當作是自己的同類,盡管他看上去遠比自己溫和優雅,但那也只是因為他出身北境豪門,自幼就能有金絲玉帛包裹妝點。面具背後,楊五逸的本相必定是殘酷而冷漠的。
若非如此,若非彼此是同類,他又憑什麽能屢屢看破自己的算計?
“因為他遠比你以為的更聰慧,更強大,他根本無需同類共鳴,就能將你的陰謀詭計全盤看破。一直以來,你自詡宿敵,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在楊五逸死後,這句話就不由地浮現與黎奉仙心底,任憑他如何掙扎,這句話都仿佛被滾燙地烙印下來。
甚至更進一步。
“你的失敗從來不在於宿敵的針對,繁城時被學界不容,桑郡被明理先生壓製……一切都是因為,你不過是區區庸人,渾身泥濘而斑駁,卻自詡不凡。你的野心你的憤怒,不過是為了掩蓋自身的渺小。你根本沒有愛人的能力,也注定不會為人所愛,成為他人走狗乃至行屍走肉,就是伱必然的下場。”
這些在他理性尚存時,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想的話,在此時卻源源不斷,如荊棘一般纏繞在他的心臟處。
楊五逸的邪刃並不致命,但很痛,痛徹心扉,那一刀沒有斷絕黎奉仙的生機,卻斷絕了他的心氣。
直到王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醒醒,楊五逸和楊昭一前一後死在桑郡,新恆即將迎來舉國之亂。而你,沒有在亂世中自怨自艾的資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