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間的領悟讓張進澄的心思不可抑製地再次陷入浮躁不安,而業已綻出裂紋的手指也因此變得僵直無力。
明明理性在清晰地告訴他,只要將這飛升錄再向前翻,翻到記錄著那天上金仙姓名的一頁,明州的滅世之災就能化解……但這方寸清明的理性,就仿佛是海嘯中的孤島,隨時都可能被徹底淹沒。
張進澄單是維系清醒,就已經要掙扎盡全力了……對於一個半生都在和天庭仙官打交道的人而言,對仙人的敬畏乃至恐懼,遠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入骨。
仙官並不好伺候。
這些到下界輪值的仙人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業績”壓力,輪值期間若不能在這試驗場中拿出成果,自有上仙找他們的麻煩。偏偏這些下品仙官既不能,也不願直接與凡間人交流,那麽唯一能夠使用的手段,就只有通過國師來間接操控新恆。
因此,國師的忠實可靠就格外重要。受限於規則,仙人沒法直接抹去國師的靈識,將其煉化為傀儡……但只要不突破這條底線,變通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而這些法子,張進澄都曾完整消受過,時隔百年依然難忘,或許再過千年,直至魂魄轉世輪回,那殘忍而痛苦的印記也不會消失。
沒有意識到真相時,張進澄尚可在無知中一往無前,然而一旦猜到真相,反而逡巡不前。
“嘖……”
另一邊,眼看張進澄逐漸陷入迷茫僵直,王洛不由皺緊了眉頭。
幾次三番的彷徨,張進澄已形同廢人,單靠飛升錄的驚醒已經沒用了。或者說,強要一個凡人硬頂著仙人的淫威繼續翻動這黜仙錄,本也是強人所難。
但是,若不強人所難,局面就將一路直抵絕境。
所以……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王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冰冷,體內赤紅色的荒毒開始迅速升溫,直至沸騰。
若是張進澄始終沒法控制好自己,那唯有利用外力幫他控制好自己了。
但就在此時,頭頂再次傳來一聲碎裂聲響,那聲響乍一聽仿佛遠在天邊,但隨著妙法金光越發威嚴煌煌,天上那破敗不堪的琉璃網,裂紋也變得越發密集。
無數流淌著血色的液滴沿著琉璃網的縫隙落下,細雨驟急。而雨落之處,恰好就是東都的牽星高台!
“嘖……”
王洛再次怎舌,立刻將神識沉入身下高台,沿著牽星台中暗藏的靈力脈絡,全力激發出東都地下的護城大陣!
嗡!噔!
兩聲震撼人心的異響之後,東都外緣的高大城牆,在瞬息間解體。而在潔白無暇的磚石中,赫然藏有十萬八千枚晶瑩剔透的玉牌,每一枚玉牌都只有手掌大小,平日裡藏身在城牆上的巨型磚岩中,其貌不揚。而在大陣激發的刹那,這些玉牌就自磚石縫隙間流淌而出,如被妙力牽引,迅速飛升至半空,彼此融合交匯,刹那間便形成了一道奔騰的洪流!而洪流在空中席卷,逐漸幻化出龍首,從口中吐出風雷一般的龍吟。
這條棲身東都城牆中的玉龍,便是這座城市的底牌。
東都緊鄰繁城,位於新恆的心腹要害之地。城中牽星台的重要性絲毫不亞於天壇,因此自立國之日起,就開始布設嚴密的防護陣法。而六百年的積澱之後,這座大陣的神妙已超越了凡間的境界。
理論上,即便是仙官下凡,想要以蠻力擒下玉龍打破東都的防護法陣也勢必大費周折,也因此,楊施君在東都外調集了足足十萬大軍,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張進澄龜縮在高台上,直至油盡燈枯,而絲毫不敢仰賴軍力優勢,去正面攻城。
然而這一次,玉龍將要面對的敵人,卻更勝下品仙官!
頭頂那絲絲落雨,看似平淡無奇,卻蘊含著妙法金仙所持的無上大道!
哪怕是微不可察的一絲玄奧,也足以點化一個物種,左右一個文明……覆滅一座城池!
天上的玉龍舒展身軀,鱗片重新化為玉牌,在天上形成一片活躍的網盾,同時口吐雲霧,試圖攔下金仙的降雨。然而那些血汙色的絲線,卻仿佛行於另一個世界,它們輕描淡寫地繞過了玉龍的雲霧和龍鱗,甚至不屑於將自身的力量浪費在這臃腫之物上,而是保留著自己的全部神通,繼續指向高台!
東都的護城陣法,幾乎是瞬息告破,連一點拖延遲滯的作用都發揮不了。
而這一輪的急雨,更不同於先前的絲絲細雨,不但雨勢密集,雨滴中更蘊含了妙法金仙志在必得的惡意,只要沾上一絲一毫,都足以令一名下品仙官也煙消雲散。
但也就是在護城陣告破的同時,一道青色的洪流自東都城外平原席卷而來。
竟是大將軍楊九重騰空而起,揮舞著青旗軍傳承了六百年的軍旗,毅然決然地擋在了從天而降的驟雨前面!
區區合體期的凡間修士,面對妙法金仙的血雨,無疑是螳臂當車……但隨著楊九重的突然出場,蒼穹裂隙中的那隻眼睛,卻流露出明顯的驚怒。
下一刻,楊九重用力舉起青旗,旗幟迎風招展,在半空中化作一面柔軟的青色護盾,那護盾樸實無華,甚至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就是這面小小的旗幟,卻直接擋下了金仙的驟雨!甚至為整座東都都支撐起了一片晴朗的天!
血紅色的雨滴落在青旗上,並沒能如穿透玉龍一般徑直穿越過去,而是被旗幟阻攔,在旗上化作一縷縷的青煙。
每一道青煙上,都隱約呈現出一張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那是旗上寄宿的英靈,是過去六百年間,青旗軍戍衛邊境時陣亡將士的英靈。這些英靈是青旗軍的軍魂所在,也是衛國公賴以北境歸心的精神圖騰。但此時此刻,卻在楊九重的揮舞下,淪為抵禦金仙落雨的消耗品。
天上,楊九重背著身,全力以赴地揮舞旗幟,沒有將自己的表情流露給其他任何人,更沒有對身下接受庇護的王洛和張進澄多說半個字。
但一切,也都在不言中。
天災當前,無論是什麽樣的仇怨都要放到一邊,無論是什麽樣的仇敵也都要暫時並肩作戰,無論什麽樣的疑問,也都要暫時放下。
就如同一千兩三百年前那場幾乎毀滅了九州大陸的天災一般。
所以,王洛並沒有浪費時間心力,去思考楊九重何以憑借區區一面凡間旗幟,就抵擋住了金仙妙法,更沒有懷疑對方此時的立場和誠意。
他默默舉起印星寶玉,再次調用東都護城法陣的力量,將那條玉龍纏繞在了楊九重身周。
玉龍雖不能直接抗衡金仙妙法,卻能為大將軍護法令他揮舞青旗時能夠更加順暢自如。同時,在玉龍升天后,原先擋在城外的無形護罩,也向城外之人敞開了大門。
“全軍,入城!”
同一時間,楊施君高聲發令,她的聲音不再嬌弱,宛如清麗的鶴鳴,霎時驅散了大軍心頭的迷茫和恐懼。
盡管她並非直接的軍隊將領,但這一刻,無論是本地將士,抑或是來自南方四郡的叛軍,人心齊齊歸附在那清麗的女子身上,而後以最快的速度向城中前進,以避風雨。
與此同時,王洛也抓緊這個機會,將體內荒毒流轉起來,推向張進澄!
然而,就在荒毒即將浸染張進澄的刹那,王洛卻忽然停了下來。
不對……這不對!
自己怎會想出這麽荒唐的注意?!
若是真讓張進澄化荒,那在荒蕪體系下,頭頂那尊妙法金仙怕是立刻就能指使新任荒魔張進澄原地自殺!而沒了張進澄,這本黜仙錄在自己手中就只是一本無字天書!
而盡管王洛很清楚自己在荒蕪體系中地位超然,但他顯然不敢也不能賭,自己和妙法金仙誰更超然!
所以,剛剛自己怎麽會想到這麽荒唐的點子?若是醒悟地再晚一點,局面就將徹底無可挽回了……不過,此時也無暇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張進澄……”
“山主大人。”幾乎同一時間,張進澄回過神,令雙目靈活複歸清明。
清明的目光,直視向了頭頂奮戰中的大將軍。盡管不久前,正是楊九重率軍兵變,將他本人重創,身邊的仙撫使更慘遭團滅……但此時此刻,那高大而決然的背影,依然讓張進澄徹底清醒過來。
他沉聲回應道:“我已經沒問題了,咱們繼續往後翻頁吧……還請您繼續助我這一臂之力。”
王洛沒有遲疑,立刻選擇了信任對方,信任這位圖上英靈。
“好,下一頁。”
兩人十指並力,原先沉重如山的書頁,便這麽輕描淡寫地翻過去了。
下一頁上,又有二十個人名。王洛隻掃了一眼,便說:“下一頁。”
“下一頁。”
“下一頁。”
片刻之間,黜仙錄上已經略過百人,但王洛卻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依然下令向前翻。
張進澄沉默地配合著,心中卻逐漸再次生出遲疑。
“王山主,我們,就隻翻頁嗎?”
“名字不能亂勾。”王洛下意識地答道,“黜仙錄只能殺該殺之人,尤其關乎仙人,勾錯一次,我們就再也翻不到下一頁了。”
張進澄不由錯愕,這條規則不曾收錄於任何地方,王山主又是從何處得知?先前那些投誠的仙官們告訴他的嗎?但是,那些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這黜仙錄的真實功效,又如何能得知這條規則?
按捺著困惑,張進澄繼續以神識驅動靈軀,將黜仙錄翻到了下一頁,再下一頁……
恍惚間,黜仙錄已來到了最後一頁。而這已頁上記錄著的名字,他竟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為他講述仙盟故事時,就曾提起的名字。
定荒之戰時,那人曾殺死成千上萬的仙盟義士,即便是尊主鹿芷瑤請動天尊引弓,都未能令其隕落,是毋庸置疑的上品金仙!
而書頁既然到了上品金仙部分,也的確是到了結尾部分。但是至此,王洛依然沒有命令張進澄下筆。面對再無多余一頁的黜仙錄,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張進澄不由問道:“王山主,那人究竟是誰,你可認識?”
天上頓時傳來一聲輕蔑的冷笑,那笑聲源自天穹之上,卻響徹在每一個人的心底。
“區區螻蟻……”
王洛頭也不抬地低吼道:“石素英,閉嘴吧。”
轟!
隨著妙法金仙的真名被王洛道破,黜仙錄的首頁與封皮之間,竟憑空多出一頁!而那一頁上,石素英的名字赫然在列!
而在石素英的名字緩緩浮現時,一道無聲卻沉重的驚雷,也在蒼穹之上炸開。
層疊的烏雲霎時一掃而空,整個明州的天空都變得澄淨明朗。而抵在那道淒厲的裂痕後面,百米長的眼睛,則逐漸退了回去。
同時,天上的細雨也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金色的液流似瀑布一般垂落,又在半空緩緩凝結出一道人形。
那是個形貌俊朗,眉目間卻滿懷堅毅質樸之色的年輕人。
他帶著幾分好奇,看向高台上的王洛:“你認得我?我以為自己遮掩的很好了。”
王洛沒有回應,只是向張進澄努了努嘴。
真名已經揭曉,又浮現在飛升錄上,那麽該做什麽,自然無需多言。
張進澄立刻領悟,提起墨筆,在石素英的名字上重重劃下一筆!
然而吸滿了墨汁的筆尖,竟沒能在書頁上留下絲毫痕跡,墨汁仿佛是被高溫蒸發一般,在輕微的嗤嗤聲中化作烏有。
“呵,不必試了,妙法金仙的名字,你們勾不動的。黜仙錄本非凡間之物,唯有金仙能運用其全部神通。將它還給我,我可以赦免你們無罪。”
王洛冷笑道:“以石中火焚盡九重天而飛升仙界的靈山先祖,想要什麽東西,居然不懂得自己上來取嗎?我無需赦免,想要黜仙錄,從我手裡搶吧!”
半空中,石素英的面色霎時陰沉,那堅毅質樸的氣質也蕩然無存。
“好,那我便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