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再快一些!我讓你快啊!”
一艘青黑色的飛梭上,一位渾身浴血的玄甲戰士,虎目含淚,不斷哽咽著,伸手敲打身旁的飛梭護甲,每一拳都振得整艘飛梭微微顫抖,飛梭外的護罩流光飄零。
駕駛飛梭的黃甲戰士慘遭反震,隻感到頭腦一陣陣刺痛,仿佛被魔功修士以陰毒咒法反覆咒殺……忍不住便醞釀出千萬句咒罵之詞。只是這些話到了嘴邊,就被她硬生生噎了回去。
因為就在那玄甲戰士身旁,躺著另一位身材魁梧的戰士——準確地說是半位,因為那人從腰部以下都已不複存在,腹腔中緩緩坍塌而出內髒,仿佛腐壞的雜燴粥一般,糜爛而惡臭。
若非有人將珍貴的靈丹妙藥不斷送入他口中,又不惜透支精血施展上乘仙法為其續命,這般傷勢早就致命了……但現在看來,死亡也只是時間問題,若不能盡早送回營地,浸入輪回池,再多的急救手段也救不回他的命。
所以,同為祝望定荒七軍出身的戰友,黃甲駕駛員實在太理解身旁那位蹈海營隊長的心情了。
若是她有戰友在荒原上被荒獸偷襲,身受如此重傷,命在旦夕,而偏偏救援的飛梭被風暴阻攔,無法第一時間回歸營地……那她只會催促地更凶更狠。
可惜,無論飛梭上玄甲隊長如何急切,黃甲駕駛員如何理解共情,現實始終是冰冷無情的。
那通天徹地的漆黑風暴,牢牢擋住了前方去路,呼嘯席卷間,宛如生靈瀕死時的淒厲哀嚎……即便是有飛梭護罩過濾掉其中陰毒,依然令人毛骨悚然。
哪怕是祝望的幾大兵院聯手研發趕製的新型作戰飛梭,在這般天地異象面前,也無異於螻蟻。
實際上,就在短短半日之前,這片天地之間仍是晴朗和睦,但風暴降臨卻只需要一瞬,而這一瞬,就足以斷絕很多拓荒戰士的生死。
這墨州的荒原天變實在是,實在是……
黃甲戰士站在飛梭駕駛位上,一時間為天威所懾,雙腿不由微微顫抖。
而那蹈海營的隊長見此,怒火不由中燒:“你若是怕了,就讓我來!”
說著便上前一步要搶奪飛梭的駕駛位。他情急之下出手竟無輕重,一陣銳光閃爍,儼然是將黃甲的戰友當作敵人。
好在兩只有力的臂膀從後面抱住了他,而後更多的手臂從四面八方伸來,將他牢牢按死。
卻是飛梭上其他的蹈海營戰士,及時出手製止了。
“隊長,不要衝動啊!你就算搶過飛梭,又不識航圖,如何能繞開風暴?正面硬闖,就是將外人的性命一道置之度外,咱們蹈海營的人,不是最唾棄這般行徑的嗎!?”
隊長這才恢復了幾分冷靜,咬牙切齒道:“我知道了……把我放開!草,非要把我壓死你們才肯善罷甘休嗎!老子內傷還沒痊愈呢!”
隊員們這才提心吊膽地松開手,生怕這個性情如火的隊長又有衝動之舉。
但此時,卻聽那兩股仍戰栗不停的黃甲駕駛員,顫聲道:“外人?同為七軍出身,這幾日一道出生入死,我還隻算外人?呵,呵呵,不就是想死嗎?好啊,我奉陪,抓緊站穩,我要準備加速了……”
“啊?等等,你不要衝動?我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黃甲戰士咬牙道:“衝不衝動,看起來也都無路可走了,你們若是有擅長感知天時的,應該能察覺到,身後的‘追兵’已經到了。”
下一刻,便有人驚呼道:“那群怪物真的追過來了!”
隊長頓時挺直身子,雙目淌血:“好啊,來得好!前次偷襲,令人一時不察。這次既然正面追來,那就拚個你死我活吧!”
“鄭力銘伱個傻逼給我閉嘴!”
黃甲戰士終於按捺不住,回身怒道:“看仔細些,那些怪物身後跟著的是什麽!它們明顯是擅長隱匿伏擊,為何要這麽顯著地暴露自己?蹈海營的人不是最擅長‘觀海聽濤’,以神識敏銳見長嗎?你連它們身後的風暴都看不見嗎?!”
鄭力銘這才有些恍惚回神,繼而強運起神識,進一步擴大了感知范圍。
然後,果然清晰看到,那群無形的異獸身後,正有幾道新的風暴迅速凝結成型!
墨州天變的效率,這段時間來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一道直徑數千米,貫穿天地的漆黑風暴,從起勢到成型,最快只需要半個時辰!而身後的風暴,儼然已初具規模!
“所以,我們也無路可退了,是死是活,都要衝過去才知道……”黃甲戰士放低了聲音,向飛梭內的戰士們交代道,“之後就要但願這飛梭的防護性能,的確有悠城兵院的人吹噓的那般好了……你們若是還有什麽能強化防護的丹藥法寶,就都用出來吧,別到了黃泉路上再高呼遺憾。”
說完,她根本也不給其他人多少反應時間,神識運轉,直接催動這飛梭的兩座後置烘爐迸發星火,令衝霞陣中流淌出濃鬱的光華,助推飛梭流星一般飛馳,直衝風暴!
轟隆隆隆……
即便只是與外圍風暴有輕微摩擦,飛梭的護罩依然在瞬間就亮起了象征警兆的紅光,內部更是劇烈震蕩,很多細碎零件都開始脫離原位。
顯然,在天地之威面前,兵院專家們的吹噓之詞,實在無力得很。
砰……轟!
下一刻,飛梭的一座烘爐仿佛吸入了什麽有害雜質,內部反應戛然而止,星火陡然熄滅,提供推力的衝霞陣頓時光芒暗淡,而原先如匕首一般剖開風暴的衝勢也慢了下來。
這一慢,飛梭頓時從乘風破浪變成隨波逐流,被那漆黑風暴一卷,便完全失去了控制。
“草……”黃甲戰士已是七竅溢血,為了能把握那億萬分之一的生機,她從一開始就燃燒了自身的一切,令神識空前敏銳地運轉,與飛梭幾乎融為一體。所以飛梭在風暴中故障創傷,也會直接牽累到她。
重傷之下,無論她心中有多少不甘,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飛梭被徹底卷入風暴,再無自主的可能。護罩也以驚人的速度被消磨暗淡,一旦徹底破碎,單靠鑄造飛梭的凌鐵,根本支撐不住一個瞬間。
“唉,早知如此……”
最後一刻,黃甲戰士盡管還牢牢站在駕駛位上,心神卻不由飄忽,想起了無關的事情。而這一時松懈,眼前漆黑的風暴中,竟似亮起了天明一般的光。
“啊,人死前的幻覺,原來是這樣的嗎?”
恍惚中,黃甲戰士只見幻覺中的光芒越發耀眼,而光亮之處,一切黑暗邪祟都為之退散……只是轉眼之間,那通天徹地的黑色柱體,就被光芒從中截斷。而沿著截面,光芒似野火燎原一般蔓延燃燒,仿佛要將風暴吞噬殆盡。
而光的正中,有一位白衣的女子。她星眸半閉,朱潤的嘴唇輕微翕動,仿佛在低聲清唱。如此距離下,又有殘存的風暴哭號,本該聽不清她的聲音。但出奇的,黃甲戰士隻感到那歌聲就仿佛在耳邊回蕩。
是一首熱情澎湃的民謠,口音很重所以一時間難以分辨歌詞,但從那歌聲中流淌出的情緒卻是顯而易見的。
應該是一首歡慶豐收的歌謠吧,只是聽著那輕快的曲調黃甲戰士腦海中就仿佛呈現出風吹麥浪的美好景象。
在這份美好中,不允許夾雜一絲一毫的漆黑腐朽,仿佛豐收時刻的人們容不得碩鼠害蟲。而這並非單獨一人的意志,而是千萬人的意志凝聚……麥浪中,只見無數人手持鐮刀火把,載歌載舞,從他們口中流淌出的,是同樣的曲調。
億萬人的意志合一,醞釀出的力量宛如天意,於是那漆黑的風暴也不得不暫時退避,在不甘中消散了身形。
無論是飛梭前方的風暴,抑或是後方逐漸逼近的風暴,在光芒中都迅速消解融化……不多時,天色就放晴了。
一切仿佛都不曾發生過。
而後,那名低聲清唱的女子,停下歌聲,抬起頭,露出一雙蘊含笑意的好看的眼睛。
那輕柔的目光仿佛有著令人放下一切戒備,舒緩心神的功效。飛梭內的戰士們明明才死裡逃生,卻在瞬息間就感受到了一絲安寧,於是更加專注地聽她說起後面的話。
“呵,最近通明路外的天變來的越發急促狂暴,還好我來的及時,你們沒事吧?前路已經暢通,快些回去吧,要塞裡的人已經等你們很久了。”
說完,不待幾人感謝她的救命之恩,那白衣女子又輕聲唱出了一個音符。於是一道勁風憑空出現,附著到了飛梭的衝霞陣上,令其暫時恢復動力,向著不遠處的通明定荒要塞飛去。
而在處置過飛梭後,她才長長伸了個懶腰,微微向後偏頭,說道:“讚譽之詞就免了吧,這份力量,我用起來並不是那麽開心。而且以你們仙盟人的立場來說,應該也不提倡追逐過分強大的個體實力吧?”
“但是,那依然是令人敬畏的仙道偉力……而豐國公的救命之恩,更是不可不謝。”
女子身後,移山營的隊長常斐然由衷說道。
先前自稱散人,但並未正式卸任國公之位的南盈盈則笑道:“好吧好吧,知道你們仙盟人講究禮節,不過真要謝,還是要去謝你家特使,若非他強令南方四郡開展什麽向豐國公學習的運動,我的眾生願也恢復不了這麽快。之前被楊施君在自家施血祭後,我還以為這份願力所化的神通,永遠也回復不來了。”
說完,南盈盈又正色道:“不過,即便有我提供保護,最近這通明路周邊的環境也過於危險了,讓你們的軍人稍微收斂一點吧,不要離開已有的通路為好。”
常斐然沉吟了下苦笑道:“我會向元帥匯報的……只是,近期墨州的艱險更超預期,從引導第二座定荒要塞降落開始,無論是周圍的天變,還是忽然躁動起來的本地荒獸,威脅性都開始成倍翻增。原先相對安全的拓荒開路計劃已經不再適用了。若是我們七軍將士不能在引導要塞之前徹底掃清周邊,那麽一旦出現萬一,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無論是虹橋還是空城狀態的要塞,其實都相當脆弱。”
南盈盈說道:“所以你們才要冒著生命危險,離開安全的通明路?勇氣實在令人佩服……在我們新恆,雖然從來不乏悍不畏死的軍人,戍邊部隊更是時常與荒獸、天災作戰,但那僅限在國境之內。一旦離開國境,離開頭頂仙光的庇佑,再勇敢的戰士也會憑空變得軟弱幾分。而深入荒原這種事,絕大部分人更是想都不曾想過。雖說這多半是來自天庭仙官們在我們降生之初就刻下的束縛,並非自由意志使然。但無論如何,對於新恆人來說,看著同為人類的你們深入荒原,殊死作戰,實在有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常斐然並不意外於對方的這番真摯言辭。
自數日前,雙方在瑾湖要塞見面後,常斐然便依照關定南的命令,悉心接待貴客。而這位貴客也不急於繼續前往仙盟,而是跟在了鋪設通明路的定荒軍身邊,時而好奇地觀察仙盟人的作戰方式,詢問天之右的實際情形;時而又親自上陣,以大乘真君的神通救下身處危難中的仙盟將士。
短短數日之間,這位形貌俏麗,又性情開朗,同時實力堪比天威的新恆女子,已贏得了定荒軍將士的集體敬重。
當然,用她本人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各取所需的合作。她雖然得了王洛的授權前往仙盟,但是對仙盟來說,一個陌生的,來自敵境的大乘真君的來訪,必然要抱以十二分的警覺……屆時,她能享受戰俘待遇就算不錯。而那顯然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倒不如在通明路上立下足夠顯赫的功勞,讓這些在民間享有極高聲望的戰士們傳頌她的功績。然後再行前往仙盟,就要自在得多了。
同樣,對於時常跟在身邊的這位祝望兵王,南盈盈也從不介意雙方那判若雲泥的實力差別和身份差別,隻平等對話,坦率交流,對自己的所思所感從不加以遮掩。這當然也是為了取信於人,而這當然,也足夠取信於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