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恆的邊患,來的就是如此之快。
自那日來自東北向的飛劍點燃了半片天空後,繁城以東的新恆人就再也沒看到過一個蔚藍的晴空。人們頭頂永遠覆蓋著一層猙獰變幻的血色,即便在深夜時分,那層濃鬱的血色也揮之不去,將群星和弦月都染成了鬼魅般的色澤。
整整半個月來自流岩城方向的告急飛劍幾乎是接連不斷,每天都有新的壞消息傳來,而每一個壞消息,都仿佛是對繁城天壇高殿的嘲諷。
這一日,又是一口加急的飛劍自流岩城而來,劍光徑直越過繁城和天壇的多重防護法陣,毫不客氣地插到了一面千瘡百孔的桌案前。
險些削掉了桌邊一位身披白甲的將軍的頭頂紅纓。
那將軍一時錯愕,繼而見到滿殿文臣武將的目光都在此時聚焦過來,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卻因身旁便是大將軍楊九重,所以無論如何不敢發作。
楊九重渾然不在意身旁同僚出醜,只是將桌上飛劍拔下來拆下劍柄上封存的信函,以目光請示過金燭旁的王洛後,便自行拆啟,低聲念了一遍。
“……截止昨日,邊境獸群仍在加速集結,數量已近兩千萬。三日前的奇襲戰因西方香軍不服號令而未竟全功,獸王垂死逃生。建議……呵,建議做好長期戰的準備,並建議及早肅清軍中隱患,如大勝觀余孽,以免重蹈覆轍。”
楊九重的聲音很輕,但如今高殿之中即便是任助理的年輕文書也至少有金丹修為,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對此人心各異,而其中反應最激進的,莫過於身著白甲的香軍主帥,於虹。
作為貨真價實的大勝觀余孽,於虹和大乘真君於宮並無親緣關系,只不過他們都是大勝觀收養的孤兒,自幼就被觀中專人相中資質,悉心培養,待成年後成就一番偉業。其中於宮天資異稟,早早接掌大勝觀,並突破大乘,躋身當世頂流。而於虹自不能和於宮相提並論,卻也在大勝觀的全力扶持下,坐上了香軍主帥的位置。
作為轄區覆蓋西方三郡的傳統強軍,香軍一向和大勝觀密不可分,軍中骨乾軍官至少過半是大勝觀信徒。香軍的香字,都據傳是取自香火一詞。而香軍作戰時,在信仰加持下,各級將士往往都能悍不畏死,因此香軍也一向是新恆的傳統強軍。
只不過隨著東都之變時,大勝觀主於宮黯然隕落,新恆政治格局一夜驟變這支傳統強軍也就顯得格外尷尬。
過去數百年來,香軍和大勝觀之所以能在西方三郡發育到根深蒂固,甚至觸手蔓延全境,就在於觀主總能站穩位置,深得皇室信賴——事實上於宮也的確到最後都站在了太后一邊。但隨著新恆的統治者變成了一位來自仙盟的特使,一切舊有的政治規則就都失效了,於宮的忠心耿耿,更是為整個大勝觀和香軍都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現任主帥於虹是個敏銳而果斷的人,第一時間就下定決心向繁城高殿認主效忠,和前任觀主於宮徹底切割。之後,隨著新恆邊境逐漸有荒獸作亂,於虹又果斷邀戰,力求在戰爭中重新為香軍爭取到生存土壤。這個過程中,於宮作為大勝觀出身,且多得於宮賞識方有如今地位的受益者,自然遭受了無數信徒的詬病乃至唾棄。只是,想不到他付出如此犧牲,卻還是被那甘奉仙在信中告了黑狀!
對此,他自然不能唾面自乾,即便心中有些許驚惶,卻仍擺出一副萬分驚怒的模樣,雙手用力一拍桌案,激起好一道勁風。
“這黎奉仙簡直厚顏無恥!戰事不利便栽贓友軍,前線繼續任用此人為將,必將招致大禍!”
於虹話音剛落,就見一旁楊九重微微擰起眉頭,一隻無形的手隨之扼住了於虹的喉嚨。
“高殿之內,休得放肆。”
於虹雙目漲紅,頸椎咯咯作響,眼看就要被扼死當場!
終於是王洛開口,為於虹解了圍。
“行了,用不著在我面前苦肉,於虹是你大將軍的親信愛將,偶爾放肆,也罪不至死。”
這番略有些譏諷的話,經王洛說來,就連楊九重都額上帶汗,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好在王洛也不是有意刁難,很快轉過話題,問道:“總之,靈親王將前線戰事不利歸結為香軍不服管束,那麽,這幾日作戰時,香軍是否做到了令行禁止呢?”
說話時,王洛目光越發銳利逼人,而楊九重則越發低頭,最終無奈回應道:“靈親王向香軍下令時,軍令往往大逆常理,又吝於解釋,曾屢次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前線官兵多有怨言,主將於啟也是為了……”
王洛有些不耐煩得打斷道:“那麽,香軍是否做到令行禁止了?”
楊九重隻好坦率回答:“並沒有。”
王洛又問:“半月前,靈親王發來第一口飛劍時,是如何說的?”
楊九重沉默片刻,低聲道:“靈親王說,雖然此刻前線尚未爆發大規模戰事,但獸群來勢異乎尋常,需要新恆上下一心,將此戰視為滅國之戰,方有足夠的勝算……”
“說重點。”
“……靈親王重點提及,以如今邊境形勢,後方多半會錯估壓力,以為只要迅速調集各郡守軍至流岩城下,令前線兵力相對充裕,就能迅速擊潰獸群。但如今國內亂象未定,各地軍隊心思不一,尤其北地青旗軍和西郡香軍,必急於搦戰以爭取戰功為政治資本,而又囿於舊日成見,對他這常年閑置於桑郡,卻突然認祖歸宗的新晉親王面服心不服。這般格局下,前線必至大敗……”
王洛一拍手:“對,就是這一段。記得當時他這麽說的時候,你們是如何評價的?危言聳聽,對吧?除你之外,就連殿內的文臣也多有不屑,認為靈親王是小題大做,貿然動用焚天劍,不過是想營造大廈將傾的氛圍,以襯托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功業……現在看來,靈親王的確很有先見之明,把你們的反應預判的一點不差。呵,之後半月,靈親王每天都要發來焚天劍,每次都是小題大做加危言聳聽,以至於高殿內很多人都以為這是狼來了的把戲。以至於前線的青旗軍、香軍果真如預言一般不聽號令,你們也依然不以為意,隻當是尋常的軍中不和。隻當是靈親王在故意製造不和,以打壓異己。如今,至關重要的奇襲未竟全功,獸王僥幸逃生——而它們每次僥幸偷生,都會在短時間內變得更加強大——獸群又加速集結,兵力幾乎是前線聯軍的十倍以上。整體局面已越發惡化,而你們的反應呢?指責靈親王厚顏無恥,指責他將招致大敗?”
話音剛落,高殿內就傳來撲通一聲膝蓋跪地的悶響。
香軍主帥於虹渾身顫抖,在王洛面前俯首討饒:“上使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王洛卻根本理都不理,隻說道:“截至目前靈親王從前線發來焚天劍十五口,每一口劍上都帶著非常明確的訴求。我不通軍務,所以每次都要殿內的文臣武將們集思廣益,然而每次集思廣益的結果,都是將靈親王的訴求打個折扣再執行。時至今日,局面雖未糜爛,但也頗不樂觀,所以我也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和你們討價還價了。這一次,靈親王的訴求必須得到完全的執行。他要我們做好長期戰的準備,那從大將軍以降,所有人就都要為長期戰而籌備。他要肅清軍中余孽,那麽從明日開始,香軍的前線主將就不能再姓於,而這個過程中若有人實在不服管束,乃至有了極端的反叛念頭,那後果也不需要我多說。所以,各位聽明白了嗎?聽明白的話,就立刻遵照執行吧。”
說完,王洛主動站起身來,全然不在意四下投來何等複雜的目光,快步走出高殿。在他身影離開高殿的刹那,腳下就點亮一道虹光,繼而仿佛越過一扇無形的穿梭之門,霎時間消失在眾人視野中。
然而即便王洛離去許久,殿內仍鴉雀無聲……直到大將軍楊九重率先歎出那口氣,其余人才確認王洛的確已經走遠,殿內頓時響起一陣嘈雜議論聲。這些議論多半是小心謹慎,乃至對王洛謙恭討好的——盡管王洛不在,但人們卻仿佛自欺欺人一般不斷對王洛唱頌歌。
楊九重只聽的心中一陣冷笑,繼而一陣煩躁。尤其於虹狼狽起身後,又在他身旁擺出一幅被遺棄的小獸模樣,更是讓楊九重煩躁加倍。
怎麽身邊全是這等廢物?
而偏偏那個總能讓他從煩躁中轉怒為喜的人,那個被他格外珍重的六弟楊五逸,已經……
好在,楊五逸雖不在,卻有另一個兄弟楊七間及時出現。
“二哥,借一步說話?”
楊九重點點頭,隨後和楊七間一道離開高殿——他走後,高殿內反而安靜下來。
沒走兩步,兩人依然處在血色陽光之下,楊九重就停下腳步,說道:“好了,這裡就行了,有什麽事?”
楊七間說道:“二哥,當斷則斷,有些人你是關照不過來的。”
楊九重有些沉悶的點點頭:“嗯,我知道,只是……於虹畢竟跟了我這麽多年,若是當真為了保家衛國而戰死沙場,我無話可說,但偏偏是被那黎奉仙有意誤導……”
“二哥!”楊七間陡然正起顏色,認真拍了兄長的肩膀,讓修為遠高於他的兄長也不由感到了一陣沉重,“第一,永遠不要忘了靈親王已經認祖歸宗,不再姓黎;第二,並不存在任何有意誤導,更沒有陰謀詭計,是香軍自己犯了錯!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青旗軍不要重蹈覆轍,更不要為了此時的私心雜念而耽誤了大局!”
楊九重有些好笑:“伱……真這麽覺得?”
楊七間說道:“若是六弟在此,也必會這麽覺得!二哥,之前半個月,很多事情就連我也沒有完全想明白,同時我也深知自己的話,遠沒有六郎那般有說服力,所以一直都在等你自行醒悟,但今日看來……”
“好吧,我知道了。靈親王……從一開始就是陽謀。”
“這不是陽謀!”楊七間認真反駁道,“二哥,試著換個角度看待問題如何?假設靈親王真的是一心為國呢?他面對的局面,難道和第一口焚天劍上所書有任何不同嗎?香軍也好,青旗軍也罷,甚至即便是他麾下星軍都被咱們安插了不少耳目,運使起來並沒有那麽自如。這種情況下他事先預警,要我們後方做好支持,有什麽不對呢?而後來的事態變化更證明了他的預見性,這次獸潮的到來,是真真正正的滅國危機,必須要我們拿出全部的力量應對!他作為星軍主帥,軍事才華較之二哥你也不遜色,而如今二哥不能離開繁城,那麽即便隻為家國考慮,也該充分信任靈親王!”
“這就是半個月來,你想明白的東西?”楊九重又不由歎道,“難怪大姐當年力排眾議,要你出任宰相。幾個兄弟之中,的確還是你最有宰相之資……好了,你說的東西我也明白。之後我會盡全力配合好靈親王,無論是他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隻盼……他的確能化解這次危機,保護好他自己的國家。”
——
與此同時,遠在千裡之外的流岩城。
伴隨一陣虹光在城中空蕩的城主府內綻放,幾隻屋簷上的飛鳥受驚而起,落下幾根羽毛。
自夏侯鷹被升任朝廷宰相後,這座邊陲小城的城主之位就一直空懸著,而本地人似乎也沒有什麽不適應,有沒有城主,人們的日子一樣要過……
即便如今就在城外不遠,荒獸的咆哮已經清晰可辨,而數十萬大軍駐扎城外,相較而言城內的數千名原住民,就仿佛滄海一粟,微不足道。不過也正因為微不足道,所以許多人的生活節奏,仍維持著往日的悠然從容。
例如城主府門前,那個正陪著一條雙頭大蛇玩耍的小姑娘,吳青。
再見吳青,王洛面上不由就浮現起笑容,他走出城主府,輕松地向她打著招呼。
“好久不見了哦,這位上仙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