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玥自報家門時,並未收斂聲音,那清爽的話語在空蕩的歷史區內輕輕回響,立刻引起了附近遊客的輕微騷動,以及議論紛紛。
對於仙盟來人,如今的新恆已經並不那麽陌生,卻仍難免好奇。
雖然新恆和仙盟的合並尚未正式開始,高層會談才剛剛開了個頭。而連接兩地的通明仙路也才初步竣工,仍需後續的整體疏通改造,其工期很可能要經年累月……但近幾個月來,官方和非官方途徑前來新恆造訪的人,已是越來越多了。過去數百年來,生活在傳說故事裡的仙盟人,越發頻繁地出現在民眾視野中。而無論適應與否,新恆的民眾都開始逐漸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但絕大多數人,其實並沒有和仙盟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
過去幾個月來,到訪新恆的多是應朝廷邀請而來的仙盟軍政要員,來去皆有禁軍衛隊侍奉左右,工作起居也都在皇城之內。偶爾外出參觀民間某地,也都有當地官員提前清場封路。因此,雖然這些仙盟來客的存在感很強,強到每逢某地交通忽然擁堵,都會有人咒罵是不是仙盟貴客導致封路……但人們對這些仙盟貴客的認知,其實也僅限於報紙新聞。
當然,除此此外的,還有一群膽大包天的淘金客,他們不知聽信了哪個太虛照堂的震驚體八卦,將新恆當作一片遍地黃金美玉的地上天國,而仙盟的無恥高層正打算瞞著民眾將資源獨佔……於是這些往日便遊手好閑的淘金客們,便公然違背仙盟禁令,擅闖荒原,沿著通明仙路的邊緣,避開沿途聯軍視野,一路摸到新恆邊境……然後懷著對美好新生活的無限向往,被高度戒備期的新恆邊軍直接拿下。
這些淘金客的故事,在新恆境內也是頗有熱度的笑談,只不過笑談之後,淘金客們就會被統一打包發回仙盟,嚴加懲處。人們對他們的認知同樣僅限於新聞八卦,實際見過的人少之又少。
所以,如今凝淵閣內這個自稱遊客的石玥,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什麽時候,仙盟的遊客已經能深入到東都凝淵閣來了?
對此,吳青臉上先是露出些微的詫異,而後很快換上笑顏:“原來是仙盟來的貴客,不曾遠迎,實在是失禮了……”
而就在吳青談笑間,幾位凝淵閣的典儀侍衛悄然無聲地出現,而後柔和卻堅決地完成了清場,將所有試圖圍觀吵鬧的人群都管控在外。轉眼之間,本就空曠的上古歷史館內就隻余下了寥寥數人。
之後,吳青的笑顏才顯出真摯:“石玥姐姐,王洛哥哥經常說起你……”
石玥聞言,先是錯愕,繼而搖起頭來顯然是不信這個“經常說起你”的說辭。
但她也沒有出言反駁,只是帶著幾分好奇,一邊打量吳青,一邊問道:“你和王山主關系很近?”
吳青說道:“王山主對我有救命之恩,至於關系近……只能算是我的一廂情願吧,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他了。”
石玥更是苦笑她已經有大半年都沒能和王洛說上話了。
吳青何其敏銳,見狀立刻問道:“要不要我去叫他?雖然我不一定說得上話,但是……”
“不必了……”石玥輕歎一聲,又說,“我們此行也隻為參觀遊覽,並沒打算驚動任何人,剛剛只是看到這陳列館中的史料記載有誤,忍不住出言糾正……呵呵,這也算是我過去的職業病了,一直到去年,我都偶爾還會在茸城凝淵閣兼職講解。”
吳青於是也不糾結王洛的話題,輕聲笑道:“原來我和石玥姐姐是同行,好妙的緣分!不過,姐姐說的史料記載有誤,具體又是指的哪裡呢?這上古館內的資料,多半是來自仙盟通識教材,照理說都是權威結論呀。”
石玥伸手指向館中一尊精致絕美的女子玉像,歎道:“哪本通識教材中,都不曾提及我家先祖石素英曾在仙界與人結為道侶。更何況先祖曾在人間痛失摯愛,立誓終生不再動情,怎可能……”
話音未落,卻見吳青面色微微收斂,說道:“石素英的人間修行不過區區幾百年,而他飛升後在仙界卻經歷了數千年。如此漫長的歲月,足以消磨一切不成熟時所立的誓言了……嗯,不過具體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這些都是先前的輪值仙官和國師說的。若確實有疏漏,我叮人改過來便是。”
這番話中別具意味,卻顯然言不由衷,石玥只聽得眉頭逐漸擰緊,不知該如何作答,下意識便看向了身後的同伴。
這一次,她並非隻身前來,一道同行的還有兩人。
與此同時,吳青也在認真審視石玥以外的那兩個仙盟來客。
因為她從第一眼就看出,真正的仙盟貴客,其實並非靈山的外山門首席石玥,而是跟在石玥身後,那戴著遮面輕紗的嬌小女子。
從身材判斷,她似乎介於女童與少女之間,但那淡然平靜的氣質卻仿佛一座經歷過千年滄桑的高山,令人不由仰望。而在她身後,有位始終在收斂自身存在感的紫衫貴婦,氣質同樣令人難忘。
這其實很不尋常,因為仙盟一向不以個體實力見長……雖然受益於整體文明的發達,仙盟的平均修為其實要高於新恆。但對於生活在首都繁城的人來說,哪怕是躋身凝淵閣英烈之列的仙盟將軍們,其實也不過是一群金丹元嬰而已,何足道哉?甚至傳說中的仙盟第一人祝望國主鹿悠悠,也才化神期的修為,滿打滿算可以折出合體期的戰力。但新恆光是幸存的大乘真君就有三人之多。
所以,眼前這嬌小女子和紫衫婦人,居然能將個體氣質呈現出令人難忘的特質,其身份實在耐人尋味……
與此同時,那嬌小的女子,仿佛看不到吳青那審視的目光,只是默默看著那尊女子玉像,低聲說道:“關於石素英多半是仙盟的通識教材有誤,就不要強求人家改正了。”
石玥驚訝道:“可是……”
“仙盟的通識教材,主要承擔教化啟蒙的職能,本就不等同於嚴謹的史料……何況仙盟的史料研究也未必嚴謹,很多時候立場都要大於事實。靈山山主石素英焚穿天劫而飛升,固然是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但對於強調集體而非個體的仙盟來說,這樣的熱血沸騰並不可取,所以多半是相關內容的編纂人員,刻意突出了他修行飛升途中的苦難,以淡化飛升本身的成就。”
說到此處,那嬌小的女子頓了一下,面紗後的目光,仿佛在同樣認真地審視吳青。
“何況,再權威的史料,又如何能權威得過當事人本人呢?”
此言一出,吳青那遊刃有余的姿態頓時消失無蹤,她臉上清晰地浮現出苦痛、辛酸、自嘲……百味交織,片刻後,才融為一聲長歎。
“仙盟第一人,果不尋常。小鹿兒,咱們……好久不見了吧。”
嬌小女子——也即鹿悠悠,聞言除去了面紗,露出那精致無暇的絕美姿容,同時身上暗淡的衣裙也逐漸浮起仙光。
“清妙金仙吳青,的確是好久不見了……你,這是徹底化身凡人了嗎?”
吳青淡然笑道:“我等飛升真仙,以凡人為始,也當以凡人為終,轉世回歸也算是一種圓滿。何況相較於素英的犧牲,我所做的實在微不足道,不過是以凡人之身,配合上司推動一下凡間攻略而已。而素英走後,我對仙凡兩道皆無留戀……無非是想要看看他甘願為之舍去性命的未來,是什麽模樣。怎麽?定荒元勳,要來追究我這戰犯的罪責嗎?”
鹿悠悠歎道:“即便在定荒之戰那個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清妙金仙也是寥寥少數未造什麽殺孽的仙人,仙盟從來不曾將你視為敵人,即便尊主大人也不曾……”
吳青搖搖頭:“她的話我可不敢輕信,畢竟所有輕信她的人,都和輕視她的人一道灰飛煙滅了。所以,什麽時候要來取我性命,都請隨意吧。我就在此處,每日不厭其煩地給人講講故事……你們都是要做大事的,不必在我身上浪費太多的精力。”
鹿悠悠說道:“相較於那些真正做大事的人,我們也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隨波逐流而已。而今天我們前來凝淵閣,也是心血來潮,並不為什麽大事……反而想聽聽你的故事。”
吳青默然片刻,點頭應道:“好啊,貴客有所求,我這凝淵閣總管義不容辭。那麽,從哪裡說起呢?以前的事除了和素英相關,其余我也記不太得了,凡人之身就是這點不好,總是記不住重要的事。”
鹿悠悠說道:“所以凡人才能創造文字、書籍和歷史,並以此建立了文明。”
“呵,不愧是仙盟之首,總有正論。”吳青笑了笑,便帶著鹿悠悠等人,簡單遊覽起這凝淵閣陳列館。
一行四人走走停停,故事卻接連不斷,雖然吳青自稱是記憶不清,但數千年前發生的事,她總能從全新的角度娓娓道來……而這些故事,有些只是平淡的日常,有些卻關乎舊仙歷的名門大派乃至天庭真仙的秘辛,足以顛覆史料。
但在吳青口中,大事小事,無非故事。
一直到講完了舊仙歷,凝淵閣內已是空蕩蕩一片——每日的閉閣時間早就過了,一般遊客均已離場,就連流岩城來的鄉親們也被閣中的工作人員親切地請去不遠的豪華酒樓用餐,而鄉親們也立刻就順勢忘掉了那個凝淵閣當差的青青。
而至此,吳青才終於將故事暫告段落,問道:“聽完了故事,該輪到正事了……伱們是來找王洛的吧?”
石玥點頭,鹿悠悠卻輕輕搖頭。
“本來的確有意見他一面……過去幾個月來,他在新恆陷得明顯過深了,雖說如今他如太上皇帝一般總覽新恆朝政,主持歸流大計,關乎緊要。但並不是說這件事情就非他不可——靈帝即位已經月余了,他完全有機會從新恆抽身而出,卻一直牢牢把權不放。這其中必有原因,但我即便問了,他也不肯說,甚至不肯答覆。所以我才想著不如親自過來看看……”
吳青笑道:“男人總有這樣那樣的苦衷嘛,素英當初毅然決定舍去自家性命,配合誅滅甄席兩家的妙法金仙時,甚至沒有對我提及半個字。直到事態無可挽回也無法遮掩,才坦然告知我真相……聽起來很氣人吧?但我知道他當時一定是別無選擇,所以至今我都沒問他究竟為什麽不願對我說。”
鹿悠悠聞言若有所思,問道:“所以,王洛的苦衷是什麽?”
吳青沉默了下,說道:“你知道天庭之主嗎?”
鹿悠悠愣了一下,目光中逐漸流露出一絲厲色:“仙盟的頭號大敵,當然知道。”
“那麽,這個頭號大敵究竟是誰呢?”
鹿悠悠目中的厲色頓時化作茫然:“自然是……宋一鏡隕落後,仙律已無人能完整把持,有機會繼位再造天庭的,是甄席兩家的妙法金仙嗎?”
吳青見狀,歎息道:“甄席兩家的老金仙,已在大半年前,就隕落在東都上空了呀。但天庭現在並非無人主事。雖然的確放棄了明墨兩州,但若是有人敢深入靜州,還是有去無回。”
鹿悠悠身軀微微一晃:“我記得,王洛曾經提起過,他和天庭之主達成了和解,所以仙盟才會出動聯軍,修築通明仙路……好奇怪,天庭之主曾經下凡過嗎?我為什麽會剛剛才想起來?這是,這是‘遮無暇'?!為什麽我會被遮無暇影響到?!是尊主她?!”
刹那之間,鹿悠悠腦海中,千萬條絲線突破了無形的封鎖,湧現匯聚成一片奔騰的河流。
她仰起頭,不可思議地回望遠東,無聲質問那高居雲端之上,建木之巔的女子。
“尊主,你為何要瞞著我!?”
但顯而易見,她的質問不會有答覆,所以鹿悠悠很快就冷靜下來,對吳青說道:“可否立即讓我和王洛見面?”
吳青笑道:“當然,王洛哥哥一直都在天壇高殿,我這就帶你們去見他。”
只是,當一行四人,沿著凝淵閣的雲際通路,從天上直抵天壇高殿時,卻驚訝地發現,王洛早就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