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庭之主的話音落下,太陽河兩岸的風景再次有了變化。
這一次時間線赫然來到了天劫前夕,同時,也是歷史上仙界的鼎盛期。
兩岸所見,已是一片難以言喻的繁榮輝煌,仙苑玉棟,寶光琳琅,哪怕只有浮光掠影的一瞥,也令人宛如置身夢境……然而夢境的底色卻逐漸被一陣漆黑浸染。
那漆黑並非實際存在的顏色,而是無數條細密而蠕動的裂縫,綻放在仙界根基上的裂縫。
仙祖赤誠將修行升華為道,將實在而具體的人提煉為形而上的概念,以此活動近乎不朽的本質,而後他將這大道之秘普及天下,從而開辟出仙界……然而隨著大道繁衍,那條劃分已知和未知的限界不斷擴張,新生之道越發容易而同樣,道與道相疊也變得越發容易。石素英事件後,赤誠選擇了上策,強行忽視了仙界的內部核心矛盾,選擇獨自背負一切,開辟星海天域,於是如仙門洞開之類的凡間奇跡便越發頻繁,這就更加重了仙界的負荷。
至天劫前夕,盡管大部分仙人仍沉浸在仙家繁華盛景中不願醒來,卻已有人實實在在看到了危機將至。
“……待大禍臨頭之時,我絕不會對醉生夢死之徒有絲毫憐憫,今日在場群仙,當知而不知的,文過飾非的,有一個算一個,你們全都死有余辜,勿怪言之不預也!”
一陣如雷霆般閃耀而震撼的叱責聲,在白金色的殿堂中激蕩。
而後,王洛就看到了那張讓他無比懷念的面容。
天庭之主也明顯露出溫和的目光:“師姐一向任意妄為,初入天庭,便膽敢當著仙祖本人,以及諸位妙法金仙的面,公然指責群仙懵懂,以至於大禍將至……不知師姐有沒有給你講過那個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裝。”
王洛點點頭:“記憶猶新,師姐說那是一個變態老男人故意在小孩子面前赤身裸體的故事。”
天庭之主沉默了下,說道:“她當年倒不是那麽給我講的,這些年看來還是做了些藝術加工……或許仙界天劫給她帶來的影響,也出乎意料的深遠。總之,那時候師姐扮演的就是那小孩子的角色,將殘酷醜陋的真相,不加遮掩的說出來。但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大人們不會計較孩子的妄語,一眾真仙自然也沒有追究一個初入仙門的小姑娘的狂妄。”
王洛說道:“只怕也是察言觀色,看出了赤誠本人的心思。”
天庭之主點點頭:“對,這也是重要原因……那時候師姐大鬧天庭,也不是沒有人真心惱怒你也看得到,坐在仙祖身旁的幾位妙法金仙,已有人面色發黑了——順帶一提,那位是白家的金仙。只不過赤誠本人卻在笑。”
王洛眼中,成為仙家至尊的赤誠,已不再是可以用肉眼去輕易觀察的對象,他的每一絲存在感,對凡間修行人而言都過於強大了……但或許是天庭之主的庇護,又或者是太初幻境內的歷史更適合拿來看,總之王洛清楚地看到了赤誠臉上的笑容。
在師姐童言無忌,咆哮公堂的時候,群仙心思各異,唯有赤誠在笑,而仙祖的表情無疑決定了余下人的表情。在師姐拂袖而去後,群仙不單沒有怒斥她無禮,反而感歎靈山不愧是仙祖法統,繼無暇真仙宋一鏡後,竟然還有如此能人。仙界能接納這般人才,前途必定無量……這番大事化小,喪事喜辦的本事,也是令人眼界大開。
好在赤誠本人,在鹿芷瑤走後,就很快收斂了笑容,這才讓群仙的諛詞適可而止。顯然,無論其他仙人如何糊塗,赤誠本人對仙界的危機,始終都很清醒。
同時,也很自信,因為他雖然收斂了笑容,卻也沒有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著群仙的熱忱,以仙祖之尊營造出太平景象。顯然,無論其他仙人如何糊塗,赤誠本人都有信心能引領群仙度過難關。
“但是,當時師姐的那番斥責,還是給他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所以這一段歷史,即便在夢中,對赤誠本人而言也意味深遠。”
王洛不由問道:“這段歷史,也來自混沌霧海嗎?”
“不全然是……嚴格來說,赤誠飛升仙界後,歷史的碎片就不再墜落入海了。然而一場天劫卻讓承載著仙界歷史的人和物統統回歸了九州。之後我構築太初幻境,更是邀請了舊仙歷時代就飛升的真仙貢獻記憶和心意。所以,如今幻境中呈現的一切,雖然不似霧海還原凡間歷史那般準確,但基本也能完美還原個**成了……你是覺得哪裡有問題嗎?”
王洛說道:“只是覺得天庭群仙中,有危機意識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師姐群嘲的時候,竟有那麽多人暗中點頭。”
天庭之主聞言不由哈哈笑道:“果真敏銳啊你!事實是:的確沒有那麽多人真正意識到風險所在,只不過這場夢境卻是由他們參與編織的,而每個人都難免在夢中將自己和親友做些許美化。而師姐其實也沒有那般蠻橫無理,是與天庭群仙反覆痛陳利害,卻被人反覆敷衍推諉後,才終於情緒爆發的。固然談不上有禮有節,但至少也不像是幻境中那般任性。”
王洛又問:“當時的你……”
“呵,還在仙樹裡躺著,初入化神就被仙門洞開扯入仙界,我受傷極重,也因而錯過了後續的許多故事……有時候我難免也會想,若是當時我沒有受傷,而是始終跟在師姐身旁,親自見證她所見證過的一切,歷史又會走向何方?不過,這個問題注定在我這裡得不到答案了,或許唯有當什麽時候,有人也為我打造一場太初幻境,才能窺視到答案吧……”
說話間,河岸景色再動。
越過了關鍵的歷史節點後,下一個重要節點,按照史實,便該是仙界根基破碎,天庭墜落了。
但在太初幻境中,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在萬物破碎的前夕,在仙祖赤誠本人突破星海天域無望,腳下基壤卻即將崩塌,因而陷入刹那絕望時卻有成百上千的仙人從洞府中挺身而出。
仿佛早就對劫難來臨有所預料,仿佛早為這一刻辛苦籌備,仿佛……早就做好了犧牲的覺悟。
“越山仙人們,醒來!”
“白家仙人們,於此集結!”
“太清仙人們,跟我來!”
一聲聲來自妙法金仙的長吟,在廣袤無垠的仙界交織成一首振奮人心的仙樂。
樂聲中,即將崩裂的基壤,仿佛被旋律黏合,維持了一個瞬間的凝滯。
而就是這個瞬間,令群仙妙道,如暴雨般落下。
那是仙人們為此醞釀多時的無上妙法,蘊含了仙界萬年的仙道精華,哪怕是其中看似微末的細縷,落入凡間也足以令瀕死者複蘇,令龜裂的大地生長出新芽。
而千萬道複生之法,被齊齊震蕩,用在仙界根基之上,仿佛先人們在以決絕之志挽救著自己的家園。
那景象堪稱壯烈,許多仙人全力施術時,甚至不惜點燃自身,將澄淨無暇的仙軀分解為仙元,以增幅仙法。更有仙人將自身煉化為法寶,供親人、友人祭用。一切,只為了能救回搖搖欲墜的仙界。
然而即便如此,仙界的崩落仍似山崩海嘯,勢不可擋。仙人們窮盡算計推演出的仙法,始終只能作用於表面,而那以抵達問題的根基。
赤誠在星海天域俯瞰著群仙洶湧,大局卻仍不可挽回,一時間心思百轉,已有了一個堪稱魯莽的決斷。
但就在此時,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有種的,就學我來!”
那是鹿芷瑤,即便飛升不久,修為尚淺薄,卻已在天庭群仙心目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而現在,她又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見她高舉著手臂,仿佛一面旗幟,義無反顧地俯衝向下,越過了那條任何生靈——或許唯有仙祖本人才能例外——都不得跨越的界限,深入到了仙界的基壤之中。
刹那間,香消玉殞。
然而她的仙軀神識,卻也在那一刻成為了仙界基壤的一部分,將無數業已綻開的裂縫彌補起來。仙界的分崩離析,也在這一刻,真正停滯了一下。
同樣,王洛也驚得窒息。
“你這……”
“噓,看下去。”
就在這短短的刹那之後,第二個、第三個……無數仙人追隨著鹿芷瑤,以身祭天,用淬煉多年的仙軀,填補基壤的缺失。
而與此同時,仙界根基的損毀,以驚人的速度愈合著。
王洛不由有所明悟。
仙人的血肉,真的能補天嗎?多半是不行的,若是可行,那些真仙妙法早該發揮功效……但是,仙人的犧牲,卻能補天。
暴風驟雨般的回生仙術中,真正起作用的,是那些建立在犧牲基礎上的術法。而鹿芷瑤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也比任何人都更勇敢地揭示了這一點,最後,比任何人都果決地犧牲了自己,仿佛打開了仙人心中的一道道枷鎖,令那些尚有遲疑的仙人們得以下定決心。
仙界根基破碎的核心原因,在於有太多不該成仙的人成仙了,那麽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很簡單,將那些資格並不完足的人,將那些借此便利滿足私心的人全部祭獻出來,傷痕自然可以彌補。
只不過在今日之前,在危機實際降臨之前,即便是仙祖赤誠,也不可能令一眾真仙如此輕易地犧牲自己。但現在,仿佛天時地利與人和的交織,仙人們在最後關頭終於做出了唯一正確的選擇,他們用自己的血肉澆築仙界,終於令幾乎破碎的基壤重新變得堅固起來。
與此同時,赤誠頭頂,無數星光陡然璀璨——那苦苦耕耘而無所獲的星海天域,赫然結出了豐碩的果實!
“……行了,到此為止吧。”王洛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天庭之主則笑問:“不喜歡包餃子?”
“你管這叫餃子?”王洛反問,“天庭的大敵當先自殺,而後仙祖再次得道,從此再無需類似犧牲,有資格沒資格的人都能苟且於仙界,永享自在……我就提一點,剛剛跟著師姐一道投身基壤的仙人裡,可沒有任何一個是當初在師姐咆哮天庭時暗中點頭讚同她的!可見那些織夢者即便在夢裡也沒想過要犧牲自己,犧牲的全是別人!”
天庭之主說道:“仇家死絕,然後自家佔盡好處,這就是包餃子的真諦啊。”
“這一套,赤誠也認?”
天庭之主沉默了下,低聲道:“就是這一套,赤誠才認。當初設計這關鍵轉折時,我非常認真地考慮推演過。最理想的情況自然是仙祖本人在星海天域突然獲得突破,於是仙界的危機就此化解。但這一套根本行不通,一方面我們沒人能虛構出一套讓赤誠也認可的星海天域。另一方面,其實仙祖本人對當初仙界的根源性漏洞,是深有所知,乃至耿耿於懷的。伱將這個問題過於輕描淡寫地掠過去,他下意識就會懷疑真偽,而那樣夢境就會破碎了。所以,必須要有一個能讓他本人也認可的劇情發展。”
王洛也由此恍悟:“這種建立在犧牲之上的悟道和太平,恰恰與他凡間生平相對應,所以他本人就不會懷疑。”
“對,他是在親手殺死青元,並抹除了整個部落後,才終於明澈了道心。反而在飛升之後,他顯得有些過於求全,不肯犧牲任何一人任何一事……所以,我們便在夢中為他補上了這一道缺憾。而且,假設當年天庭群仙們真能有自我犧牲的覺悟,或許天劫真的能被力挽狂瀾。”
王洛同樣沉默了一下,繼而笑道:“仙祖不信星海天域能莫名結果,卻相信仙人們能自我犧牲……看起來他是真的深愛自己的子民,總會下意識美化他們。”
天庭之主說道:“這是他唯一的執念。當初他得道飛升,完全可以獨佔仙界,不與任何人分享。但他卻還是敞開了仙門,哪怕他明知這可能危及到這片由他親手打造的樂土。仙祖不可能放下身邊人的,所以,也不可避免會美化他們。但無論如何,過了這一關,他也就沒了唯一的心結,之後的夢境,就很容易展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