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們自然是激動萬分,歡欣雀躍,但看到陸乾走來,弟子們紛紛向後退開,人潮中一下子分開一條通道,他們憧憬的目光中又帶著一絲敬畏的疏離。
證得金丹,便已是龐大的基層修士口中的“大修士”,有資格執掌一郡之地,掌控數千修士的前途命運。
這是練氣修士們只能仰望的存在,誰敢觸金丹真人的龍須!
印象中的金丹真人都是高高在上,不能有半點冒犯。再加上陸乾剛從毀天滅地的雷劫之中證得金丹,奇跡歸來,又在所有人的見證之下,率領諸英豪圍殺了一位元嬰靈君!
以啟明靈君的性命鑄就了自己的金丹之威,弟子們自然不敢稍有放肆,與陸乾目光稍一接觸便必恭必敬地低下頭去。
一層看不見的隔閡已經升起了,陸乾忍不住微微皺眉。
他忽然想到,有許多的金丹真人也曾經是一派尊長,但在證得金丹之後,都選擇將掌門之位傳出,自己成為太上長老,非必要不參與門派事務。
這其中或許大半原因是為了將自己從繁忙的事務中解脫出來,專注於自身修煉,以早日窺得更高境界。但也有金丹之後,與弟子們、與普通修士們的關系悄然轉變,自己的心態也受到影響的緣故。
他畢竟金丹剛成,氣息不穩,此刻心中波動,那種圓明無漏的狀態便被打破,一道雄渾浩蕩,威蓋四方的金丹靈壓升騰而起,周圍的弟子們都是一驚,慌忙拜倒下去。
看著黑壓壓拜倒一片的弟子,陸乾忽然覺得有些無奈,又有些悲哀。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又從何說起。
藏鋒真人在身後低聲說道:“長生修行,便是如此。修為越高,就會越加孤獨。或許有朝一日攀上峰頂,興奮回頭,身後卻已空無一人,沒有任何人能夠分享了。”
陸乾微微愣神,而**楓心中一顫,牢牢握緊了陸乾的右手。
陸乾心下一暖,輕輕回握,他正要說話,忽然弟子之中清純動人的身影一躍而起,一把掛在了他的左臂之上。
“掌門哥,你成金丹啦!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成的!”
江白桃笑容燦爛,眉飛色舞,毫不避諱地抱緊了陸乾的左臂。
她幸運得很,這一戰受傷不重,只是靈力遲滯,經脈淤積,有些內傷,原本在靜坐調息,現在見到陸乾回歸,立刻興奮地奔了過來。
陸乾看著她,好像又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忍不住放開青楓的手掌,伸手摸摸白桃的腦袋。
“江白桃!”**楓斂了神色,恢復了雍容端莊的姿態,她瞪著胞妹怒喝道,“你幾歲啦,現在是什麽場合!平時教你的禮儀呢!”
陸乾輕笑一聲,擺了擺手,剛想讓師姐不要在意,冷不丁江白桃眼珠一轉,伸手一撈,竟從陸乾的鬢角拔下了一根頭髮。
“?!”陸乾驚訝地看著她,白桃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揮舞著這根頭髮。
“都說金丹真人周身不朽,圓明無漏,真金不怕火煉,就連頭髮都不懼凡火焚燒。我早就想試試啦!”
**楓都快氣瘋了,揮手就打,江白桃喚出了靈敏機警的北落師門,靠著靈貓辨位在人群中鑽來擠去,一溜煙跑沒影了。
陸乾哭笑不得。但經她一鬧,方才升起的一點蕭索之感頓時消散一空,不少弟子會心一笑,望過來的目光中那種敬畏恭謹的距離感也消散大半。
雖然已證得金丹,成就真人尊位,但是掌門,並未改變。
他不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仙神,他就是我們的掌門。
我雲山派掌門真人,陸乾!
又有幾個身影趕了過來,慌張地拜倒下去:“恭賀上宗掌門得證金丹,萬裡道途再進一步,超凡入聖就在眼前!”
卻是秦知一領銜,還帶著仙遊派、二氣門、幻夢觀三名築基。
秦知一不敢抬頭,又補充道:“我們方才都在調息療傷,因此來遲一步,請真人恕罪。”
他們身上衣衫不整,鮮血點點,確實是匆匆趕來。他們幾人都還算受傷較輕的,真正傷重的是組成仙人斬龍劍前端的,以王羽為首的雲山羽士,還有周家和靈籙派的築基羽士。
王羽半屍之軀,傷勢很重也能保持行動,但其他羽士傷重的傷重,昏迷的昏迷,總之行動不便,如今正在療養院中緊急療傷診治。
秦知一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一股大力向上一托,已將他扶了起來。這股浩蕩的力量讓他完全無法反抗,心中豔羨不已。
什麽時候,我才能有這樣一日,什麽時候,我守拙派能有這樣一天?
就聽陸乾笑道:“諸位羽士多禮了,雲山派能在一日之內新增兩位金丹真人,也都靠大家舍生忘死,奮發護衛。各位的功勞我都銘記於心,之後必有重謝。”
幾人遜謝不已,陸乾抬起頭來環視一圈,聲音隨著靈力在眠龍山中久久回蕩。
“仗著修為爭勇鬥狠,暴虐肆意,克期必亡。以力霸凌,非我所願。”
“仙道一途,猶如逆水行舟。若是孤身一人操縱扁舟,雖有輕便靈活的優勢,但往往大風大浪一來便要舟覆人亡。唯有團結一心,集眾之力,打造大船一艘,高懸風帆,船堅炮利,才能乘風破浪,直濟滄海!”
“雲山派就是我們逆流道途,追尋仙道終點的大船。”
“諸弟子,諸夥伴、下屬宗門。爾等諸君或翻槳,或懸帆,或引弓,或操炮,而我為諸君掌舵領航!”
“今朝我與吳妍得證金丹,是我們的進步,也是大家的進步,是這艘航船的進步。”
“生死榮辱,禍福興衰,漫漫仙路,渺渺征途,我與諸君共之!”
“諸君若不負我,我終不負諸君也!”
朝陽燦燦,雲霧飄飄,陸乾鶴氅翻飛,立於眠龍山顛,聲音郎朗,振聾發聵。在場諸弟子、諸羽士無不心悅誠服,拜倒在地,高聲呐喊。
“謹遵掌門法諭!”
這一刹那,陸乾隻覺得念頭通達,天寬地廣,竟有天人交感之玄妙,金丹與黃金樹枝交相輝映,身中靈力自發運行,五色光芒隱隱若現,澎湃靈壓衝天而起。
他霎時便有明悟,莫非這就是自己的本心本性?
金丹之前,修士們往往隻重命功,采炁練氣,搬運周天,最終渡過天劫推入金丹之境。
而金丹之後,性功修持就再也不能落下。必須要養性修命,調和龍虎,性命合一,才能斬去心魔,渡過大劫。也就是心境和肉身都圓滿無暇,才能重返先天,碎丹成嬰。
而如何降低心中業障,最終降服心魔,達到這樣的圓滿之境,自古以來可以分為兩大類方法。
第一派是“收束”。這一派修士認為,心猿暴躁,自當努力馴服。即以靜修心,以簡養性,鎮壓邪念,將心湖練得古井無波,化作心鏡一面,時時拂拭,不惹塵埃。以觀人,觀己,觀天地眾生,照得心魔無所遁形。
第二派是“自然”。這一派修士認為,心猿暴躁,自然是因為它身處籠中,若縱之入山林,叫它自由自在,恢復本來面目,自然就歡喜自如,能得圓滿。
因此他們的修煉方式就是辨明本心本性,順其自然,回歸本真,讓自己始終念頭通達,心魔自然翻不出波瀾。
修真界幾萬年來,最起初時“收束派”是此界主流。
只可惜“靜”中藏了一個“爭”字,“穩”中藏了一個“急”字,“忍”中藏了一個“刀”字收束之法是與人為善,與己為難,修行難度很大,若非智慧通達之人,極容易破功破防。
因而時至今日,“自然派”已佔據了主流地位,講的就是一個隨心自然,看似是零門檻,人人可學,但其實也有諸多關竅。
“自然派”剛剛抬頭之時,修行方式並未統一,魚龍混雜,許多人走上歪路。暴虐者以殺人凌辱為樂,**者以朝朝宣淫為佳,冷酷者以絕情絕義為上
結果這些人要麽成了邪魔外道,被憤怒的修士圍殺,要麽心魔反而肆虐難平,早早就被吞噬隕落。
修士們這才明白,“隨心”和“縱欲”根本就是兩個概念。
若不能辨明本心,找到本我,直接就按照放縱己身,為所欲為的路子來走,那就是死路一條。
讓你求的是自然歡樂,隨喜功德,而不是欲壑難平,墮落地獄,一念之差真可謂天差地別也。
修“自然”之法,第一步就要辨明本心,找到本我,最終要回答的終極命題,便是“我是誰”。
陸乾此刻心有所悟,神情微動,藏鋒真人和葉笑知道他已經步入了尋心的門檻,微驚的同時,心中又是感慨,又是佩服。
金丹首日,就已開始明悟本心,實在是鳳毛麟角,天之驕子。
王羽靜靜立在一片樹蔭之下,望著陸乾金丹靈壓滾滾而起,被眾人頂禮膜拜的陸乾,忽然一個恍惚,已經沉淪很久很久,久得自己已完全想不起來的記憶碎片又閃現出來。
縹緲雲氣,蒼翠靈山。
師長慈愛,同門相敬,那是修真最美好的記憶之一。
而今日之雲山,已遠勝往昔,遠超開派祖師冶陽真人創下的基業!
楊師兄,你看到了麽?
神魂上的紫色符篆輕輕一震,這些記憶盡數褪去。王羽吃驚地抬起手來,摸了摸眼角,那裡正有一絲水汽。
我流淚了?這是為何?
陸乾的領悟沒有持續很久,很快他回過神來,又對眾人勉勵一番,然後請**楓暫統大局,林樂輔之,一是組織此戰受傷弟子、下屬宗門羽士療傷修養,二是立榜記功,頒發獎賞,備禮酬謝,三是立刻重建山門,整頓眠龍山脈,準備操辦成丹大典等任務。
眾人紛紛行禮領命,四散而去,陸乾屏退了隨行弟子,帶著藏鋒真人和葉笑進入靜室之中,設下了重重屏障。
在外界時還沒什麽感覺,如今僅剩三人共處一室,想起那毀天滅地的黑色雷蓮,還有詭異恐怖的妙法天君,藏鋒真人和葉笑都是心有余悸,隻覺得彼此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反而更多幾分親近。
陸乾轉過身來,也不等他們發問,便直接了當地說道。
“那道滅世雷蓮,正是九霄雷霆生殺天君所發,而這一切,都是妙法天君所為!”
“我們都被妙法天君盯上了!”
此言一出,藏鋒真人和葉笑悚然大驚,陸乾不緊不慢,將自己渡過五重雷劫之後,突然妙法天君魂屑發動,借著大劫完成,修士天人交感之機,將他一縷氣息送上仙界,引得生殺天君立即降世誅滅之事緩緩說出。
“所謂魂屑,就是當時咱們誅滅妙法天君殘魂之時,被打上的烙印。它將想盡辦法,將宿主殺死。”
聽得此物將在為妙法天君提供坐標的同時,感知著宿主的氣運和狀態,然後在生死關頭突然發動,將宿主送入死地,而且在未能祛除之前,魂屑會一直抓準時機發動,不死不休,藏鋒真人和葉笑通體生寒,冷汗淋漓。
“那陸真人,生殺天君既然降世誅魔,你你又是如何逃出升天?”葉笑忍不住問道。
“我能生還,多虧天君他老人家慧眼通明,一眼就看穿了妙法魂屑的詭計。”陸乾臉上露出了無比崇敬的神情,“他老人家將我接入仙界,還出手將我身軀之中的魂屑消去。”
?!
藏鋒真人和葉笑身軀一震,一下子站起身來。
“你見到了生殺天君?”
“天君親自為你拔除魂屑?”
“那我們身上的魂屑,可有法能解?”
面對兩人急切的詢問,陸乾微微一笑。
“兩位道友莫慌,只要盡心為天君辦事,天君自然看在眼裡。”
就在滄州的目光都集中到眠龍山上時,水汽縹緲、終日籠罩於薄霧之中的星湖郡,煙波浩渺的琥珀湖上空,正有風聲狂嘯於九天,令人心悸到無法呼吸的波動傳了下來。
這是金丹天劫!
而且是金丹天劫之中,較為罕見的風災天劫。
極央山莊的弟子們神色緊張地望著天穹,在那裡,兩道身影相對而立,似乎在做最後的準備。
道骨仙風卻垂垂老矣的坎元子,伸手拍了拍瘦高修士的肩膀。
“司宸啊,去吧。”
司宸神情振奮,忍不住再問一句:“師尊,您真的卜得我能渡過天劫,得證金丹?”
坎元子微微一笑:“全力以赴,自能如願。記得按照我的叮囑行事。”
司宸大聲答應一聲,滿臉興奮,縱身而起,向劫雲而去。
他沒有注意到,身後師尊忽然露出了極為哀傷和悲憤的神色。
我以莫大心血,用了所有的卜筮手段,再用讖緯真言,折壽以求生機,天命卻斷我家司宸渡不得天劫!
我已老邁,壽元將盡,但這一次,我不再遵循天命!
我當再一次,再一次與天相爭,看看人力到底能不能勝過天命!
若能成功,司宸便得證金丹,我極央山莊的命運從此改變。
若真的不能.
他抬起頭,望向了東北之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