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沉思,坎元子呵呵一笑:“陸掌門,你有什麽疑問盡可說說。現在,我還有足夠多的時間。”
陸乾沉吟片刻,決定從最核心、最關鍵的部份問起。
“在前輩看來,天命無法更易,那麽敢問前輩,到底什麽是‘命’?”
坎元子欣然點頭,他又向有些失魂落魄,不住向四周打量的魏摘星笑道:“摘星啊,你要認真聽,這就是我為你上的第一課。”
魏摘星那雙明亮的眼眸閃了閃,臉色複雜地望著這位老修士,這位二十年前在靈沙河邊驚鴻一現,為自己取了“魏摘星”這個名字的老神仙。
“老神仙,你能教我仙法嗎?”年幼的魏摘星一臉憧憬地問道。
道骨仙風的老修士慈祥地摸摸他的腦袋:“你我機緣未至。不要著急,等你長大一些,自然會有人渡你入修行之門。”
聽不太懂的魏摘星望著他飛空而去的背影,大喊:“那我還能見到你嗎?”
空中並沒有留下任何話語,老修士已飄然而去。
……
現在,在他幾乎就要遺忘這段記憶的時候,終於再次見到了這位老神仙。
沉默了一會兒,魏摘星還是行了一禮:“是。”
“凡人的天命比修士更容易觀測和推算,但是道理都是一樣的。”坎元子緩緩說,“所以我就以一個凡人為例,告訴你們什麽是‘命’。”
坎元子伸手一揮,幾人面前懸起一道光幕,光幕之中出現了一個閃亮的金色光點:“一開始,有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這片光幕看起來無比廣闊,這個金色的光點好像可以向著四面八方任意遨遊。”坎元子光點上輕輕一觸,“可事實並非如此。”
“他是天生聰慧,還是愚鈍不堪?”
“他出生於貧苦之家,還是富豪大族?”
“他的父母是農人漁夫,還是市鎮官員?”
“他周圍的鄰居是勤讀詩書,還是粗俗無禮?”
“他的親人是互相幫助,還是內鬥互耗?”
“他的家鄉是貧瘠之地,還是魚米之鄉?”
坎元子每說一句,便有一條銀線在金色光點周圍生成,這些銀線交織在一處,形成了一個又一個銀色光點。
“看那,這些銀色的光點,就是金色光點能夠去到的地方。”
而有些銀色光點由數條銀絲串成,就顯得格外明亮,有些則光芒黯淡一些。
看到這裡,陸乾已經有所領悟,坎元子歎了一聲。
“凡此種種,不慎枚舉。而條件舉得越多,銀絲密集纏繞之處就越發凸顯,形成的銀色光點就越發明亮。而那裡,就是金色光點最有可能會選擇去到的地方。”
“這樣的選擇每時每刻都在進行,金色光點不斷向前推進。”坎元子伸手一劃,金色光點在銀芒中跳躍著,慢慢形成了一條金色的光線。
“這就是此人的命途啊。”
“一個新的生命剛剛誕生,看似有著無限可能,其實所有的一切早已注定。”
坎元子手指一點,無數的金線浮動起來,又交織成無數個閃亮的金點。
“所有人的命途交織在一起,他們相互影響又相互推動,一個人受到周圍人的命途影響,而他也在影響著周圍人的命途。”
“所有的偶然,其實都是必然。都是命途之線相互交織形成的結果。”
“你會走上什麽樣的道路,你會遇到什麽人,做出什麽事,取得什麽成就,很大程度上在你出生,融入這個世界,進入到無數條命途絲線之中時,就已決定了。”
魏摘星愣愣看著這些瑰麗的絲線,忽然覺得無比虛弱和無力。
“我覺得並非如此。”陸乾反駁道,他隨手拿起了一個茶盞,“就像現在,我可以選擇打碎這個茶盞,也可以選擇把茶盞放回桌上,這都是我的權利。”
“也就是說,我的命途說到底,也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
坎元子笑了:“那麽,陸掌門。若是方才我沒有對你說出這番命途之論,你會想到拿起這枚茶盞麽?”
陸乾愣住了,他呆呆看著手上那枚茶盞,聽坎元子繼續說。
“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做著選擇。可每個人會作何選擇,是由此人的稟賦、才情、性格等共同決定的。而這些,都是此人從出生以來逐步形成的東西。”
“只要此方天地還在,世界萬物還在,此界中的生靈還在,那麽所有人的命途其實都是有跡可循,只要修為高深,便可判明。”
陸乾沉默一會兒,還是搖搖頭:“但我想,總還有能夠改變命途的東西。就比如,前輩的卜筮之術,便可提前預知利弊,然後改變選擇。”
坎元子無奈一笑:“陸掌門想的沒錯。共有兩種力量能改變命途,‘預知’自然是其中之一。”
“但陸掌門應該還記得,我曾說過,預知和改變都是有代價的。我的卜筮之術讓一個人做出了原本不會做出的選擇,就如同將一個金色光點直接挪到了另一個位置。”
“些微小事還好,但若是大事,我將背負攪亂命途的巨大因果,事情也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並不是一定就能如意,很多時候反而會更加糟糕。有些代價,我能夠承受,而有些代價,我也承受不起。”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無論如何卜筮,預知到的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深深歎了口氣,背脊更彎了一些:“這次司宸渡劫,我已窮盡力量,預知了三十二種不同選擇下可能出現的結局,但是無一例外,都是死局。”
“也就是說,不論作何選擇,司宸都不可能渡過天劫。”
“這種無論如何選擇,都無法更易的命途,就是天命。”
“天命,不可違!”
陸乾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您為何還會變成這個模樣?”
“這就是我想對你們說的,能夠改變命途的第二種力量。”坎元子微微一笑,“‘命’不可變,但還有‘運’啊。”
“叫它天運也好,稱之為氣運也罷,那就是所有命途絲線以外的力量,是可以影響到命途的神奇之物。”
“個人的天運將影響個人的命途,而巨大的天運變化將改變許許多多人的命途。”
“例如一域突發旱災,多少人會流離失所?那些廣為流傳的話本裡,常有兵戈乍起、天下大亂之時,原本的販夫走卒、屠戶混混搖身一變,成為英豪人物的故事,這就是天運啊。”
“所謂時勢造英雄,就是如此。反過來英雄又會再次影響時勢。”
“我已經受到了一次反噬,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天命不可更易。”坎元子沉聲說,“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我家司宸是這樣的結局。我在很久以前,就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事,但是一直以來,我都不甘心。”
“我已垂垂老矣,就舍去這條殘命,以秘法借天運一縷,再次挑戰天命!我要為司宸,為極央山莊博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坎元子沒有再說話,眼中閃出點點淚光,陸乾輕輕歎了口氣。
故事的結局,就是坎元子再次失敗,而司宸隕落在天劫之中。
天命真的不可改嗎?就連可以影響命途的天運,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
“前輩.”陸乾想要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但卻覺得在這位老修士面前,什麽話都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坎元子擦擦眼角,反而笑道:“無需擔心。我雖然老邁,但還沒這麽軟弱。話說回來,修士的命途就會比凡人複雜得多,氣運對於修士的影響也會更加明顯。”
“而且修士修為越高,命途就越發深邃難測。這就是所謂的‘命隱’。”
陸乾心中一動:“但是前輩方才說,我是——”
“命亂。”坎元子輕聲說,“命隱不過是難以揣測,但其實還是那一條命途。但是命亂,就是每時每刻都有變化發生,每時每刻,都可能出現新的選擇。”
“人力有窮,而天道無盡,你將作何選擇,將往何處而去,已不是他人能夠揣測的了。”
“陸掌門,你的天命已亂。改變我極央山莊未來的機會,也只有從你而起,因你而成。”
“這一步棋,我在二十年前就開始布置。一直祈禱不要用到,結果天命所在,半點不由人。”
“故而老朽只能厚顏,請陸掌門回報那一道批命金箋。”
話說到這裡,陸乾已經明白了。
他看向魏摘星,魏摘星也正望向自己。
陸乾心中猛地浮現出,坎元子在書信裡對魏摘星的批語。
“興於眠龍,成於琥珀。”
“雲山弟子,極央掌門!”
半個時辰之後,陸乾走出了極央山莊的大門。魏摘星緊緊跟著他的腳步,眼眶紅紅,想要多送一程。
“回去吧,摘星。”陸乾微笑道,“不必如此,極央山莊離眠龍山並不算遠。你想家之時,就回來看一看。”
“坎元子前輩是滄州宿老,他的本領我也十分欽佩。如今你當了他的關門弟子,自然是你的一樁機緣,你要好好珍惜,努力學習,不要辜負我們的期望。”
魏摘星跪倒在地上,重重叩首,哽咽著說:“請掌門放心,我永遠是雲山弟子!”
陸乾只是微微一笑。
坎元子的批語,他沒有跟魏摘星說,這也是他和坎元子的默契。並且在聽了坎元子的命運論之後,陸乾對命運一道已有了更多的感悟,很多事情提前說破,反而有害無益。
“你有此心就足夠了,未來的事,未來再說。”
頓了頓,他看著地上噙著淚水的魏摘星,沉聲說道:“摘星,我有一言,臨別贈你。”
魏摘星慌忙拭去淚珠,用力點頭:“請掌門吩咐。”
陸乾身披五彩,飛空遁去,隻留下一句話語,回蕩在琥珀湖中。
“人或許勝不過天,但一定能勝過自己!勉之,勉之!”
再回到眠龍山時,夜色已深。但幾座山峰之上都是燈火通明,弟子們不眠不休,挑燈夜戰,正全力籌備著六月初一的成丹大典。
陸乾也顧不得休息,來到療養院中,這場大戰中受傷的諸羽士和弟子都在此處療傷修養。
這裡吳妍剛剛結束了一輪秘法治療,見到陸乾,連忙施禮。
“師尊,您來了。”
陸乾點點頭,聽了吳妍的匯報,知道眾人傷勢都已穩定,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的療傷修養,心中也放松了一些。又問道:“顧長老和董道友情況如何?”
吳妍秀麗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還沒蘇醒。”
她將陸乾引到兩人的院落中分別探望。顧霓裳和董成俊都受了極重的傷勢,身上骨頭斷了不少,內髒受創十分嚴重,經脈也受損不輕。
只是兩人的恢復情況還不一樣,據吳妍判斷,過幾天董成俊就將醒來,而顧霓裳還早得很。
這倒不是董成俊的恢復能力比顧霓裳更強,恰恰相反,董成俊是如同常人一般,在渡過了危險,傷勢平複之後,就會蘇醒過來,接下去就在清醒的狀態下繼續療傷。
而顧霓裳則體脈特殊,她雖然在昏迷之中,卻在快速吸取外界靈氣滋潤身軀,吳妍的愈療靈泉也被吸幹了好幾次。她的沉睡就是最好的療傷手段,她將在沉眠之中快速恢復,直到傷勢康復大半才會醒來。
對這一點,見識過幾次的陸乾也是深有體會。
既然兩人都還沒醒,也沒有法子能和丹霞派聯絡上,只有派出情報組精銳,去租了快速的小型禦風獸,往寧州海東郡一探再說,不知流霞山脈之圍可曾解除,丹霞派是否平安。
不過話說回來,三派聯盟圍殺啟明靈君一事,經過一天的發酵已經在滄州之內流傳開來,傳回寧州也就這幾天的功夫。若不是啟明靈君等同於孤家寡人,沒有什麽羽翼,這樣的驚聞更會第一時間傳回寧州。
等消息傳到,也許流霞山脈之圍就會立刻發生改變。
所以,陸乾也要抓住最後的時間,去做一件十分重要之事。
他在顧霓裳的床邊坐了下來,看著這位姿容絕世的驚霞仙子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裡,心中疼惜不已,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掌。
“傷你的人,我已經殺了。”陸乾輕聲說,“快些醒來,這次,換你給我取一個道號如何?”
想想若是把這個任務交給顧霓裳,她臉上該浮現出怎樣糾結和迷糊的表情,又會給自己取哪些不著調的道號,陸乾不禁一笑。
他俯下身去,在顧霓裳沒有血色的唇上輕輕一吻。
“你等著,我繼續為你報仇。去把啟明老賊的老巢掏個乾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