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管家和一名護院陪同,徐源長走馬觀花將四進大宅院轉了一遍。
熊財主年過花甲,精力不濟,便在中庭堂屋坐等。
整座宅院空蕩蕩的顯得清冷,散發出陳舊氣息,聽了管家的簡略解釋,才知道近些年冬天,熊財主打發子孫家眷去別院另住,不受滋擾折騰。
祖宅由熊財主帶著管家、三名膽子大的護院鎮守,和五名下人打理。
報酬給得豐厚,除了擔驚受怕,沒有出過紕漏。
祖宅不宜荒廢,要有人住著聚氣。
徐源長停步後院,收集了些許陰氣,讓護院拿來香燭錢紙。
他已經探查清楚,宅院無形氣場沒有出現破損漏洞,外邪闖不進來,分明是家鬼鬧宅,不過奇怪的是他也沒找到家鬼潛匿之地。
曾山郎手腳利索將小香爐和小三牲擺放後院地上,點燃白燭插入香爐。
徐源長接過四根香,隨手一晃點燃,捧香對空默念咒語。
他以陰氣為引,用的是“召鬼咒”。
若是召不來做祟的鬧宅鬼,他便施展“索鬼咒”,將村子內外搜尋一遍,再不濟便請當地鬼差出面收拾滯留不去的陰鬼,他現今有的是手段對付陽世間鬼物。
夜空漆黑,狂風肆虐。
管家和提著燈籠的護院注意到徐道長憑空點燃香火。
他們見識過其他法師施展這門本事,也就不覺奇怪,但是那四縷香霧筆直升空,絲毫不受冷颼颼回風影響,看得他們暗自稱奇。
三年下來,看多了法師、道士們做法的五花八門手段,他們也算是見多識廣。
突然,護院聲音打顫,小聲叫道:“來……來了!”
管家也察覺到古怪的陰森,忙順著護院的目光往西北院牆方向看去,腦子一嗡,他看到一個穿著紅衣喜服的模糊身影,從黑暗中緩緩飄來。
後院各處閣樓門窗上貼著的新舊不一黃符,呼啦啦飛舞揚起。
渾身炸起的驚悚,話都說不完整了。
“鬼……鬼……”
這回真見著鬧騰家宅的鬼。
太嚇人了。
徐源長打量著肩頭趴著一團黑氣的紅衣女鬼,心底歎了口氣,是一對罕見的子母鬼。
紅衣女鬼飄近前來,跪下磕頭,嗚嗚咽咽的哭泣。
女鬼肩頭的黑氣化作一個嬰兒,只有一個模糊不成形的頭顱,黑洞洞的眼眶冒著微弱幽火,鬼嬰趴在女鬼身上,跟著發出傷心啼哭聲,很是瘮人。
管家渾身哆嗦,也終於認出紅衣女鬼,驚叫道:“五少奶奶……是你……”
沒想到鬧得祖宅不寧的鬼,竟然是過世好些年的自家人。
柳纖風隱身空中,繞著女鬼轉悠打量,她已經將整個後院困住,修為低弱的女鬼和怨氣縈繞的鬼嬰,輕易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紅衣女鬼似乎察覺到空中的異常和危險,將嬰兒藏進體內,隻管磕頭和哭泣。
徐源長猜到又是豪門府邸的齷齪事,他出手賺的是功德,最不願管別人家閑事,他又不是判官。
將滯留人間的鬼物超度去幽冥,乾淨利落,符合道家做派。
紅衣女鬼似乎認定了能召她前來的道士,嗚嗚咽咽一個勁磕頭。
“何管家,你去將熊東家請來,這位……有事情要說,否則它不肯安心離去。”
徐源長狠不下心用物理法超度懇求的女鬼,還有一個沒成形的鬼嬰啊。
怨氣凝結而成的鬼嬰,沒見天日,難入輪回。
難怪鄉下法師、道士,來驅逐過一次鬼之後便不再來了,因為他們找不到本事不小的鬼嬰,不想壞了名聲。
羅道士那樣懂些拳腳的江湖騙子除外。
何管家轉身跑得飛快。
護院不敢看向磕頭的恐怖女鬼,生怕魂魄被女鬼惦記。
那淒淒慘慘哭泣聲聽得他聽渾身發毛,晚上肯定會做噩夢,豐厚月俸不好掙啊。
熊財主在管家和另外兩個護院的攙扶護送下,一路小跑進後院,看著跪地不動的模糊紅衣女鬼,試探叫道:“方慧娘?”
紅衣女鬼飄身而起,她修為不夠,說的鬼話普通凡人聽不懂。
柳纖風猜到其中大有隱情,她生出惻隱之心,與女鬼傳音幾句,紅衣女鬼忙側身行福禮感謝,柳纖風分出一絲能量讓女鬼能夠開口說人話,以前她為胡三娘的鬼魂主持過公道,做這些輕車熟路。
“老爺,我就問你一句,我不是熊家的鬼,為甚能進出熊家祖宅來去自如?貼滿院牆的法符,地上撒再多五谷香灰,能阻擋外邪,能擋我分毫?”
紅衣女鬼滿懷恨意質問。
熊財主甩開攙扶的管家,重重一頓手中拐杖,怒目喝道:“新婚才三月,伱便克死我么兒,與妯娌不和睦,鬧得後宅不寧,還有臉與老夫爭論‘生是熊家人死是熊家鬼’?即便將祖宅荒廢,老夫也不許你成熊家鬼。”
面對做祟三年之久的鬧宅鬼,熊財主態度強硬。
紅衣女鬼哬哬慘笑如哭,叫道:“她們誹我欺我辱我賤我,告我刁狀,老爺你偏聽偏信,我鬱鬱氣結,病困而終,死後幾年才得知,相公當年途經十公鋪外的林子,遭遇一頭大蟲,死於虎口。
“你們汙蔑我是掃把星,我未出世的兒不肯與你們乾休,若不是我阻止,那幾個長舌婆娘焉有命在?給她們鬼壓床讓她們常年臥病,只是薄懲教訓。”
熊財主有些懵,“你兒……”
紅衣女鬼朝著狂風呼嘯的夜空咆哮:“我好恨,當初不知已有身孕……害我未出世的兒丟掉性命,害他不能入輪回,我恨啊。”
一個漆黑鬼嬰隨著女鬼生氣,悄然出現女鬼肩頭,啼哭著用腦袋蹭著女鬼。
熊財主踉蹌後退,差點一跤跌倒。
他倒不是怕,黃土埋脖子半截了,什麽都已看開。
唯獨他最疼愛的么兒沒能留下香火,讓他經常半夜醒來,傷神引以為憾事。
此時聽得死後的方慧娘告知殘酷實情,他差點沒有氣得閉氣。
管家和護院忙扶住老爺,可不能出事啊。
“你……你……”
熊財主伸手指向紅衣女鬼,可看到對他齜牙威脅的漆黑鬼嬰,頹然放下手指,精氣神仿佛一下子抽走,傷心得老淚縱橫,捶胸頓足。
“我可憐的孫兒啊,可憐的兒啊。”
紅衣女鬼慘笑幾聲,撫摸著鬼嬰腦袋,叫道:“你不認我是熊家鬼又如何?你孫子也不是熊家鬼……你還不認嗎?”
子母鬼連心,紅衣女鬼笑到後面,變做嗚嗚咽咽哭聲。
她不是為自己爭名,而是為了不入輪回的兒子。
當年病亡之前,特意穿一身紅衣喜服,以示怨氣屈辱,做鬼也不與熊家罷休。
結果一屍兩命,怨氣鬱結化作鬼嬰,她魂魄受牽連不得入幽冥,更不敢拋下鬼嬰,苦苦煎熬,悔之已晚。
“老夫認,認啊,可惜已經遲了,遲了。”
熊財主悔恨得腸子都青了,整個人顯得垂垂老矣。
柳纖風看了一場大戲,好複雜。
徐源長適時開口:“方慧娘,你還有什麽未了之事,一並說來?”
紅衣女鬼聽得熊財主願意認孫兒,並沒有半分高興。
她滯留人間受苦受難多年,終於替兒子爭得一個入熊家的名份,是希望有一絲渺茫的進入幽冥機會。
朝掌管母子倆生死的道長欠身道:“還請道長做主,將我們娘兒倆的屍身挖出來,一把火燒掉,就當沒來過這世間,我陪我兒赴死,不入輪回又如何?”
掘出屍身燒毀,等若斷了他們在人間的根源。
人間朔風、陽氣無處不在,孤魂野鬼存活不了多少日子。
徐源長點頭:“貧道應下了。”
紅衣女鬼再次跪下,道:“我那短命相公為虎所害,魂魄不得離去,為虎作倀,妾身修為低弱,不敢近虎身,還請道長幫他解脫,方慧娘沒有來世之鬼,無以為報,給您多磕幾個頭。”
按著鬼嬰腦袋著地,一起磕頭。
徐源長伸手虛扶,道:“此事不難,那害人之虎在哪裡?”
紅衣女鬼飄起身,將鬼嬰藏進體內,道:“往西北去百裡的大山,有三座小湖的那一片,是冬日裡惡虎藏身之地。”
熊財主說道:“那地方叫‘野狐嶺’,人跡罕至,請道長相助。”
顫巍巍要下拜,被徐源長一把扶住。
“虎食人煉魂為倀鬼,已經成精,貧道既然遇上,順手除掉便是,算不得什麽。”
替倀鬼解脫,也是功德,徐源長看向紅衣女鬼,繼續道:“鬼嬰不入輪回,貧道施法請鬼差一見,你且稍候片刻。”
又與熊財主說要供桌、酒水和新的祭品等物。
熊財主立刻吩咐下去,速速準備。
待得物品搬來後院,徐源長讓所有生人回避,連曾山郎也都趕回前院去了。
擺上祭品、水酒,點上白燭,燃四支香,捧香在手,口中念咒請鬼差現身,他已經做得輕車熟路,看著祭品迅速失去色澤,飄散的香火筆直朝上,感受到不一樣的陰森。
徐源長稍等片刻,將殘香插入香爐,抱拳道:“叨擾鬼差大人。”
一道模糊黑影出現在空中,幽幽鬼火目光掃過紅衣女鬼以及其體內的鬼嬰,身為鬼差的威嚴,已經鎮得紅衣女鬼和鬼嬰瑟瑟發抖。
“有勞道友。”
鬼差對待三重樓的年輕道士,客氣了許多。
鬼魂若不做大惡,深居簡出,鬼差也不可能在偌大地盤夜夜巡視不停,另外還有一些怨鬼,凡塵未了,鬼差有時會睜隻眼閉隻眼。
人間的道士做法通告鬼神,鬼差便不得不出面,將滯留鬼魂帶走。
徐源長客氣問道:“請問鬼差大人,下方幽冥歸屬哪座鬼界?”
鬼差簡短道:“輪回鬼界。”
徐源長猜測常老前輩或許也在輪回鬼界,道:“麻煩鬼差大人將他們交給常無晦鬼將,就說是受故人徐源長所托。”
紅衣女鬼按著鬼嬰腦袋,再次趴伏地上磕頭。
能夠不死,女鬼感激不盡。
也在心底慶幸,沒有由著鬼嬰的暴虐性子肆意妄為,否則就失去了丁點希望。
這些年,她一直壓製著鬼嬰,苦苦等著高人到來。
鬼差嘀咕兩句“常無晦鬼將”,似乎沒有聽說過這名號。
不過輪回鬼界廣袤無邊,勢力林立,高手輩出,不認識也很正常。
鬼差隨口應下,按鬼界規矩,將了卻塵緣的子母鬼帶去鬼界,先羈押百年,遇上了便將一雙子母鬼交給常無晦鬼將,反正也不費事,犯不著得罪一名五階鬼將。
子母鬼在鬼界並不罕見。
沒見天日的鬼嬰不入輪回,憑怨氣而生,桀驁難馴。
唯一的束縛便是母鬼,所以母鬼也難入輪回。
鬼嬰先天有缺,然世間事一飲一啄,鬼嬰能吸怨氣為煞,天賦有特別之處,有些鬼將特意收集資質出色的子母鬼進行培養。
鬼差揮袖間一股黑氣卷過去,瞬間攜帶紅衣女鬼母子消失在後院。
漆黑的夜空,有“劈裡啪啦”的雪粒打落。
狂風依舊,下雪了。
柳纖風旁觀了一場目前沒有結局大戲,隨著修為蛻變提升,她心底對於三階鬼差的懼怕,早就不複存在,道:“希望能交到常老前輩手中。”
她喜歡團團圓圓、和和睦睦的結局。
看不得世間之苦。
戒指空間內生了大半天悶氣的兔子,逮著機會嘖嘖道:“你可真是好人啊,等下是不是要雪夜跋涉,去深山野林打老虎,奔波勞碌為民除害?”
語氣裡滿滿的譏諷。
小家夥簡直比那群老禿還愛多管閑事。
歷練就歷練,高高在上用眼睛看就是了,沾染那麽多凡塵幹嘛?
徐源長用來裹住戒指的靜氣,早就收回。
他只是給兔子一個教訓,別以為沒有手段收拾你。
緩步往院門方向走去,淡然傳音,答非所問:“柳纖風為甚麽年歲輕輕,能夠突破晉級三階?世間塵事,你不管我不管,還修什麽道?修出一介孤家寡人墓塚枯骨之心嗎?”
他目前境界所理解的無欲無求,是對世人無欲,對凡塵無求。
但是修真界的資源,該爭還是得爭,該求還得求。
兩者之間並不矛盾,對弱者的踐踏,只會將自身境界拉至塵埃,他不為矣。
兔子瞪著雙眼“呃呃”兩聲,竟然啞口無言以對。
道不同不相為謀,口舌之爭……
和一個小輩爭這個不掉價嗎?
徐源長披著風雪走回宅院中庭,管家和護院如看天人,忙殷勤請去廳堂就坐,烹水煮茶,熱情得不得了。
默默擦拭眼睛的熊財主,撐著身子起身,拱手道:“煩勞道長,他們……如何了?”
“貧道做法將他們送去幽冥,皆走得安詳,不會再返回世間。”
“那就好,那就好,辛苦道長。”
“熊東家,還請明日安排人手,上午將方慧娘母子屍骸取出,就地架木柴燒化,貧道做一場簡單法事,消除後患。”
徐源長沒那麽多閑情兜圈子,直接說事:“貧道明日中午出發,前往野狐嶺,收拾掉那頭惡虎,後面便不返回來了。”
熊財主商量道:“徐道長,老夫想派遣護院和獵戶前去協助,您覺著如何?”
“他們跟不上我們的腳程,想去看看,可自行前往。”
徐源長沒有拒絕,他明白熊財主想要報仇的意思,說了一陣話,喝了兩盞熱茶,與曾山郎回客房歇息。
一夜大雪,天地素裹。
用完早膳,徐源長在眾人陪同下,踩著積雪來到村西外的亂葬林子。
名聲狼藉者、橫死者皆不得入村族墳塋地安葬。
為此方慧娘的娘家還來鬧過。
“道長來了,可以挖去最後一層薄土,開棺取骸骨了。”
管家見徐道長已經來到,膽氣頓壯,讓挖了好大一陣的青壯抓緊時間,周圍有許多村民冒著天寒看稀奇,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
有人燒了香和錢紙。
很快,打開薄木棺材,裡面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屍,閉目宛如活著。
還詭異地穿著大紅喜服,竟然不是換過的壽衣。
嚇得眾多挖棺漢子丟下鋤頭、鐵鍬,炸了窩一般亂叫退去。
圍觀看熱鬧的村民如鳥獸散,跑遠了又停步。
這熱鬧看得頭皮發麻,驚悚刺激。
熊財主差點被亂跑的漢子撞翻在地,幸得護院扶住,踉蹌著走上前去,目睹紅衣女屍不覺老淚縱橫,五兒那一脈斷子絕孫,怪誰?
徐源長示意曾山郎擺上祭品,點燃香燭,他做法禱告一番。
曾山郎動手將附近的柴火堆在女屍上方,倒上蓖麻油。
徐源長接過點燃的火把丟去。
紛紛揚揚的雪舞中,大火熊熊,風助火勢。
若不燒掉已成為僵屍的女屍和腹中嬰屍,失去方慧娘的控制,天長日久,吸收了亂葬林子裡死氣怨氣的母子僵屍,將來還不知要釀出什麽大禍?
徐源長早已經料到這點,他要親眼看著僵屍火化成灰。
做善事須有始有終,方能功德圓滿。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