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回答我,我還沒講完。”他撇開臉,望著螢火之光照映不到的黑暗之地,“太一立國之前,你以一己之力殺退景耀王朝為首的聯軍,確實做到了力挽狂瀾,但這不能掩飾你,失蹤了六十年,將風雨都留給部下的事實。”
“這就像是風雲和萬星之戰時,你援風雲大界,而把妖鬼入侵的壓力留給了山海,你胸中也許有丘壑,也許已經算計好了戰爭的結果,也許心裡安排得明明白白,不會讓部下們出現太大的傷亡,但還是那句話,在你的部下為你守基業時,你在哪裡?”
“大局固然重要,小局亦不可忽視,你的部下未必都能替你著想,明白你每一步的含義,他們最直觀見到的,是你時時缺席重要關頭,剩他們獨面壓力。”
向疾道,“大臣經常見不到自己的君主, 如魚入不了水, 落葉回不到枝上,飛鳥找不到巢,那麽為什麽不換條河,為什麽不滋養新苗, 為什麽不重新築一個巢?”
“受教了。”湛長風揮開大袖抱拳一禮, “只要蒼生向往和平與包容一天,太一便會存在一天, 孤亦將重新審視自己對眾臣的態度, 傾聽他們對孤的要求。”
向疾一點都不意外她的態度,帝長生從初始到如今, 最是會從善如流。
“我不明白。”他的語氣比螢火還輕, 卻常蘊千斤,“天朝於你,究竟是什麽, 大臣於你,又代表了什麽,在成立天朝之前,你常常不在寶座上待著,我可以理解為,你要修煉, 你不得不為國家未來去外頭鋪路, 但是成立天朝之後呢?
你已是返虛尊者,你若在乎太一, 在乎眾臣,凝一具分身來放在朝會殿上,也不行嗎?”
湛長風道, “以孤的出事幾率,多分出去一部分力量, 離隕落就更近些, 不過這點放在眼下, 是可以解決的。另外, 孤遠離大臣,實則源於一個憂慮。”
“.請明示。”向疾知曉自己說出這句話, 話題的主動權就落她手裡了,左右他想質疑的,已說完,且瞧瞧她能講出什麽花兒來。
湛長風實誠道, “孤經常在想, 孤若隕落了, 太一會怎樣。”
向疾那比雲後月光還虛冷的神情多了一分真實,似聽到了不可思議之語, “你想讓他們適應沒有你的日子?”
“你信嗎?”
“.”向疾沉默了,“我還沒遇見過一個在位帝君, 那麽早開始考慮身後事。”
“孤數次在生死邊緣徘徊,由不得孤,不考慮。”湛長風神色莊嚴,“還有一點, 不怕你笑話,孤自信, 孤之大臣若每天都見到孤, 會愈來折服在孤的威儀下, 成為孤的狂熱崇拜者。”
不僅是向疾愣住了, 飛舞在他周身的流螢都斂起翅翼落到了地上。
“孤怕他們不知對錯, 以孤為主心,大肆攻訐與孤意見不同之輩,過度解釋孤的一言一行,為了孤去迫害無辜者。”
“.”
“孤更怕自己影響他們的道途,閣下既然都查到二帝封印的事了,自該知曉,崇拜淵明的邪魔都做了什麽事,孤可不想哪天隕落了,一大幫人為了復活孤,做出匪夷所思的事。”
向疾微微吸了口氣,“長生帝君關注的點,有些清奇。”
“閣下認為沒有這個可能嗎?”
向疾看著她認真的神情, 不知該作何回答了。
自戀,還是對自己有充分認知, 這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湛長風憂心忡忡,“如果不是孤的威儀勝過萬丈光芒, 孤的部下為何會屢次在孤生死不明的時候, 為孤堅守基業,哪怕十年、六十年都沒有退縮?”
向疾回答不上來,他也曾想過這個問題,當時他覺得晝族高層真真是缺根筋的,攤上那麽不負責任的族長都沒撂挑子。
“孤一直認為,君臣、帝庭與轄下的億萬生靈,都應該保持適當的距離,前者相輔相成,後者,最好表面上互不打擾。”
他抬眸,“為何?”
“前者,相互成就,方能共謀大道,後者.閣下應當理解生靈的逆反心理,其次,諸天萬法,各有精彩之處,大小道脈,各有理念與準則,連那平凡生靈待的小界,亦有它們的運行軌跡,孤不想過多干涉,這世上,也沒有蒼生能共同接受的法律條文。
孤所想做的,不過是建立起一個大體的牢固秩序,規避掉一些本必要發生的災難,比如高力量層級對低力量層級進行屠殺式打擊、外部誘發的滅世之禍、無法掌控結果的毀滅型戰爭等等。”
湛長風問他,“閣下以為孤的想法如何?”
向疾思考道,“宏偉,艱險。”
但值得支持。
她是第一個明確想要對蒼生放手的帝王,然心中又有秩序。
“太一的前路,只會更艱險,一步都不能踏錯,孤觀閣下眼界高遠、心志堅定、見微知著,想請閣下入太一為官,諫孤,諫群臣,免孤後顧之憂。”
向疾撫過胸前一縷發絲,笑聲悠遠,“你也不怕我將你的帝庭罵散了。”
“孤相信大臣們的承受能力。”
“長生帝君且回吧,我再考慮考慮。”
他沒有一下給出答案,立起身,攜著光海似的流螢湧入林深處,漸漸黑夜複歸。
湛長風也回了搖椅上,靜等天明。
終於一線天光迸現,絳紫色的雲層被鍍上了清光,絢麗多彩。
朝暮帝君伸著懶腰走出洞府,他瞧了瞧拿出書來看的湛長風,囔囔道,“大清早啊,最適合喝杯天露沏的茶,嘗點帶霜的鮮果,吃點現烤的獸肉,你等著,我盡盡地主之誼。”
他說罷,一樣樣去準備起來,三刻後將東西都端上了矮幾,“快嘗嘗。”
湛長風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給面子地誇道,“味道不錯,要是每天都那麽愜意,歸隱也不錯。”
“哈哈。”朝暮帝君拿了一塊油亮焦酥的烤肉窩進搖椅裡,眼底卻有一抹遲疑。
這方圓千裡都在他的道場內,他自是知曉夜晚時,那人來了。
他雖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但今早只看見湛長風一人,想必是沒能請到那人。
此時聽她說歸隱,心中忍不住咚一聲,那造孽的家夥,不會又勸退一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