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一直看不懂秦煥,不能否認,秦煥教了她很多,但他也給了她日久積累的壓抑。
於家夫婦是接送於之淮時,認出她的,起初余笙並不想相認,但不知怎麽,他們跑到了秦煥那裡哭訴。
余笙有言當初自己被遺棄的原因,秦煥卻隻告訴她父母生養恩比天大,秦煥的口才確實好,道理懂得也多,一番話說得感天動地,余笙心一軟,就認了。
秦煥說,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是有苦衷的,你作為子女不應該記恨著他們。
余笙也希望他們是有苦衷的,也希望有父母在身邊,不求他們呵護備至,只求他們不在某些關頭,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
她第一次懷著忐忑提著禮品,回家過節。東西剛放下,便被要求去生火做飯。
人是能體會到別人的真情假意的。
後來,她能理解父母的苦衷,理解饑寒交迫下,放棄一個累贅的抉擇,甚至能歌頌他們的鐵石心腸和理智,以及他們對主人家不離不棄.日月可鑒的愚忠。
她理解,卻從未原諒。
如果原諒,她該怎麽向自己生死徘徊的那幾年交代。
她從來淺眠,一點動靜都會驚醒,直到進入青白山社學,直到自己優秀到足夠從師秦煥,她才安心了一點點。
但秦煥給了她另一種迫切。
自己這個出現在陽明先生書房的老師,難道不知道於家夫婦的目的嗎?
明知,為什麽任由,甚至默認。
余笙沉默了一會兒,冷起臉,“如果用放棄名額,換取父女恩斷義絕,換不換?”
於淑罵了句沒良心不要臉,於烽拽起妻子,不耐煩道,“換換換,記住你的話,你現在就去跟陽明先生說。”
於家夫婦不放心,一直監督到她進明經閣。
余笙又來到了陽明先生的書房,這次秦煥不在。
她施了一禮,“學生自願放棄舉薦資格。”
陽明先生背著手,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個匣子,“你知道我今天找你來做什麽嗎?”
“不知。”
陽明先生將匣子放在案幾上,上面貼著司天監的封條。
裡面是舉薦者的憑信。
陽明先生見余笙不語,放緩了語氣,“可以說說為什麽放棄嗎?”
他直覺和秦煥那句讓她先回家看看有關,卻也不好隨意干涉人家的私事。
“余笙,這個機會難得,你該知道被舉薦上去的人的分量有多重,不是自己考上去能比的。”
被社學舉薦,代表著所有先生的認可,是司天監首要關注的對象。
余笙不動不搖,帶著一絲決然,“我放棄。”
陽明先生無法,“只要你不後悔。”
他目送著這個學生離開,在書房裡踱了幾回步,召集文化組的先生,“余笙放棄名額,再選一次吧。”
余笙是獲多數票舉薦的,因此在票數上看不出范思遠和於之淮的優劣,所以要重新舉薦。
林先生不能相信,“她好好的怎麽會放棄,依她的性子,不是那種非要通過統考證明自己的人啊。”
“這件事就不要提了。”陽明先生看了眼好似不意外的秦煥,暗自皺眉,“先從范思遠.於之淮中舉薦一個吧。”
“范思遠,望梅居的第一,品德尚佳,身世清白,如今也是武道後天了。”
“我選於之淮,他學問列前,上進心強,尊師重道,修煉的底子也不差。”
諸位先生各自舉薦,輪到秦煥時,他選了於之淮。
幾人其實都不意外,上次舉薦,他就沒選自己的弟子而選了於之淮,眾人隻當他在避嫌。
但上次他只是報了個名字,這次竟破天荒地給了理由,“此子心性堅韌,敢擔當,重情分,可擔大任。”
林先生嗤笑,“你從哪裡看出來他心性堅韌的,就憑他死賴著你?!”
秦煥沒有生氣,條理分明道,“我沒有選擇余笙,是因為她缺乏感恩和寬容,且不能處理好家事,如果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她的德行有問題,那她又有什麽資格進入司天監,管理天下事呢?”
“而於之淮求學之心十分強烈,又尊師重道,他身邊的家人.仆從.高朋也都十分團結和睦,可見修身齊家之象。”
“她那父母叫父母嗎!放著自己好好的弟子不管,瞎操心什麽呢,有本事就把於之淮收了,把余笙給我!”林先生氣啊,要不是當初自己睡過頭了,能讓人好好一孩子當他門生。
“枉你熟讀歷史,卻瞎了一副眼!”
“林先生息怒息怒。”眾人連連勸導。
秦煥冷著臉旁觀,“我的學生我清楚,就不勞你掛心了。”
“你也少說一句。”陽明先生努力將主題拉回來,“咱先把舉薦人選弄好,林先生,你舉薦誰?”
林先生正在氣頭上,脫口而出,“我推易湛,人家的政治敏感度比你們高多了,別說司天監,長老會議也去得!”
陽明先生沒想到還冒出了第三人,“這”
那邊余笙沿著山徑散步,她知道她幾年的積鬱已經到達了臨界,然後在於家夫婦.在老師算不得戳心的暗示下爆發了,這種爆發沉默而連綿,以至於讓她對過去和未來產生了倦怠。
她需要聲音衝刷這種情緒,於是她來到了山澗邊,流水自山石間奔騰而下,隆隆作響。
忽然她的目光一定,岸上石縫裡卡著一根魚竿,細線垂入奔騰的流水。
誰這麽愚笨,竟在上遊泄水口釣魚。
余笙抱膝坐在魚竿邊,空茫地看著魚線,這根線那麽細,一會兒軟綿綿地順水起伏,一會兒被強勁的浪頭拉扯,整個線都繃直了,連竿也微微顫動,好似下一息就會被卷入水中。
她仿佛看見了一個時代的寫實,魚線好比人,生存架構好比奔騰的流水,隨遇而安還是破碎毀滅,全不由自己。
她那麽一看,就看了一個時辰,鍾聲驚起飛鳥。
“你在這做什麽?”湛長風過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那麽個呆呆的少女,好似浪裡浮萍。
她是知道余笙不用每次都上課的,畢竟蘭心亭教授的進度對她而言很落後,更多的時候是去明經閣開小灶或是和望梅居的討論時事。
余笙幽幽地轉過臉來看著她,瞧得她眉心一跳,“姑娘,人生還很長,你別想不開啊。”
“.”余笙複又看流水,歎道,“我是有點想不開。”
湛長風略驚訝,沒料到她會直接承認。
湛長風每見到一個人就會下意識地從面相.舉止.談吐.氣質各個方面分析此人的人格,確保自己的預見性。
所以她第一次見到余笙,便知這是一個很隱忍的人。能讓一個隱忍的人承認自己不開心,可見拉緊的弦要斷了。
“有些困惑說出來後,自己就想明白了。”湛長風補了一句,“我不聽。”
余笙果見她盤腿打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不由牽起一絲笑意,“你在安慰我嗎?”
她下巴墊著膝蓋,真的笑了出來,一個冷冰冰的人竟然在安慰她。
其實她聽這水聲久了,於家夫婦帶給她的感情上的受傷已經被衝淡了。
她鬱結的是一些更深次的原因。
余笙九歲從師秦煥,許多認知都受他的影響,唯獨對他倡導的孝道和修身之論充滿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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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