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千仞死了。
那滾燙的神血,潑灑在茫茫大雪之中,其中蘊含著的灼熱偉力,仍舊殘存不散,令人心悸。
但他,終歸還是沒了性命。
作為血影衛的都統,齊王的近臣,齊千仞的實力,在整個齊地的上卿之列,都是最為頂尖的那一批次。
他死在了田氏的族地。
若是那位古老的神血之王曉得
必將,在這偌大的臨淄王城,引起一陣不小的震動!
田恆眼睜睜的看著季秋拍了拍手,將纏繞繃帶,浸滿血跡的大好頭顱,就這麽丟擲在了地上,眸中終於露出了憤怒的火焰:
“季秋,你可知道,你殺的是誰?!”
本來,若是沒有這突然冒頭的二人橫插一腳,他們應是能攔下季秋的動作,不叫事態發展到這等無可挽回的地步。
可,現在說什麽都是晚了!
方才結束一場大戰,輕吐一口白氣的季秋,此時聽得那怒喝質問,眸子瞥了左右兩眼。
在見得兩道熟悉的身影時,他的心中了然,也曉得稷下諸子,到底是個什麽態度,因此未曾率先回應田恆,只是對著二人稍稍頷首:
“麻煩兩位先生了。”
“另外,給稷下添了麻煩,在下深表歉意,事後還請傳訊一聲祭酒大人。”
“就說,之後季秋必有所償。”
韓非從馬背一躍而下,手中握著那柄戒尺,墨翟背著雙手,依舊在向著那些殿前的神血上卿,施加壓力。
在聞得季秋話語後,韓非搖了搖頭:
“本就是他人先挑事端,談不上麻煩。”
“另外,雖說我非是稷下出身,但孟祭酒的為人,我也算是了解幾分,想來季先生更應知道。”
“他老人家,並不會將此當做麻煩。”
這面色冷峻的青年話語才剛落下。
另一側,墨翟雖是未答,但卻緩緩抽出了腰間的钜子劍。
唰!
劍刃出鞘,沒有任何花裡胡哨。
那是一柄,散發著黝黑流光的古樸長劍,劍身平平無奇,但隨著黑衣中年單臂舉起,卻是有一種獨有的氣魄與道韻,流轉其間。
作為擁有劍心通明天賦的季秋,他隻一眼,就能看出墨翟的劍,有著自己的道,已是入了化境。
這世間的劍客,多都是隻知揮劍,或是練習劍招,學了個一招半式,就敢妄稱自己劍術已成。
但實則,卻都不過爾爾罷了。
哪怕是修行者,大多也亦是如此。
在季秋眼裡,只有做到真正遵從自己內心出劍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劍客。
而這種人,稀少無比。
季秋自詡曾經執掌元陽,也以追本溯源法,將一生所學化作一門紫霄劍經,對於劍道有了不凡造詣。
可他卻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名純粹的劍修。
因為他的劍中無神,只有絕強的術,就如同是畫龍無睛一般,雖是強橫到可以壓服一切敵手,但說到底,卻難以算得上是極誠於劍。
起碼,不如眼前墨翟出劍出的這般純粹。
嗡~
一股無形的劍韻,從那柄钜子劍上流出,緩緩擴散在了這天地一隅。
使得偌大的田氏族地,都隻余下黑白兩色。
甚至將茫茫雪景,都給蓋壓了下去。
“我這個人,極其討厭出劍和動用武力。”
“但當強者揮劍向弱者,或是蠻橫無理之輩,以強權強行欺壓他人之時。”
“那麽,我便會出劍。”
墨翟仗劍而行,踏在這隻余下黑白兩色的天地之上,語氣平靜,看不出什麽強者的威風八面。
季秋雙眸注視,只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勇氣。
一種.匹夫一怒,人盡敵國的氣概!
墨者之道,非黑即白!
若不是白,那就是黑!
“季先生,話中為何會有請辭之意?”
“難道是因為,用著屬於自己的力量,去懲戒了一權貴之士,便因此惴惴不安不成?”
“大可不必如此。”
“稷下、夫子、孟軻、李耳.兵、法、縱橫、陰陽,乃至百家!”
“從來都是講道理的地方。”
“而天下間,從來都沒有他人要殺你,伱還要仰頸授首的道理!”
“你們說,是也不是?”
墨翟踏步往前,仗劍跨階,一人橫於滿座神血上卿之前,言行合一,於刹那間,便掌握了全局氣場!
絕對的差距!
哪怕季秋久經沉浮,聽得墨翟沉穩有序,卻又鏗鏘有力的話語,也禁不住被其激的心緒起伏。
以言語調動人心,再輔以實力,才會叫人心悅誠服!
哪怕是那些個神血上卿,諸如田氏,亦或者其他幾家,哪怕處於對立面上,心下也不得不服。
這人,說得對!
田恆也知,墨翟所講述的,都是大實話。
但齊千仞作為齊王的使臣,就這麽死了,他也得給一個交待!
得證明,他確實攔了!
於是頂著迎面而來的壓力,田恆語氣沉悶:
“墨翟,你稷下,當真要保他?”
“汝等可知,齊王乃是如今僅存,也是最古老的七王之一,曾經壯年之時殺伐無匹,動蕩歲月裡的古王,都在他的手上,染血了不止一尊之數!”
“就連我田氏的源頭,曾經的‘陳’,亦是在這個過程之中化作了過往雲煙,連王血的權柄,都被剝離了出去。”
“稷下乃至於你們凡民的超凡,開辟到了如今,也不過只有數百年歷史,縱使是說破了天,也不過只有近千年罷了!”
“你們拿什麽忤逆王的意志!?”
田氏悠久之前的源頭,也是有過王血流淌的,但那都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跡了。
那位蟄伏自封,以抵禦腐朽的王,摘下了王冕,將權柄奉上,成為了齊的屬臣。
連同為神血之王,都鬥不過流淌著神聖之血的薑齊之主。
更何況,是這區區凡民?
田恆的話,是告誡,也是警示。
但,實則早在墨翟出手之時,這一切便早已有了答案。
持劍的墨翟,看著田恆隻以話語唬人,絲毫沒有動手,也沒法子動手的模樣,面色仍是未變,隻糾正其話語,道:
“非是墨翟要保季先生,更不是稷下要保季先生。”
“而是我等,在保稷下!”
“季秋不過只是稷下一道縮影,今日就算矛頭不對準於他,亦會有兵、法、墨、儒,或是其他百家大賢,前來赴你田氏,亦或者九卿他人的宴。”
“甚至還有可能,是那薑齊的王血後裔,親自施壓,都非不可能之事。”
“今日退後一步,明日退後一步,日複一日下去,稷下的門檻,早晚將不複存在!”
“往前一年多來,多有士子受辱,眼下爾等,又欲殺我稷下大賢,已是跨過了雷池,若我輩再不表明態度,稷下的風氣,就將徹底陷入塵埃!”
“齊王再強,也不能折了我等風骨!”
“大不了,散了這學宮,我諸子百家,換個地方,依舊存在!”
言辭鏗鏘作罷。
墨翟手腕一翻,直劈一道劍光,將那一側一排青銅像,直接攔腰斬斷,以儆效尤!
隨後大袖一甩,看著季秋與韓非二人,隻道一聲:“走!”
回首望去,竟是無一人敢攔。
待到三人大步流星,出了這田氏的大門,那劍意所化的黑白二氣,才是稍稍散去。
這百家裡的學說領袖,一派大賢。
單拎出來一人,都不比季秋要弱,甚至像墨翟這等踏出半步的存在,還要更勝於他!
蒙昧時代之前,能夠開辟一道學說的先賢,便是這般強大。
而三人出了田氏那古老的府邸。
到了外界。
只見天上雪勢稍停,取而代之的,則是天象驟改。
從那臨淄王城的內城深處,也就是九卿之府共同拱衛的那座王宮上空。
有一層令人心悸的氣息,緩緩溢散而出,虛幻的鹽粒化為白色洪流,好像要將整座臨淄天穹,徹底淹沒。
那是屬於王的權柄。
但,這偌大臨淄的上空,卻並非只有這一股力量存在。
自那外城邊緣,古老的學宮內有古鍾敲響,道音流轉,此前曾震驚世人的紫氣東來之象,再次緩緩浮現.
它在那高上雲霄,與那王的權柄,隱隱對峙。
墨翟踏出門檻,手掌按在钜子劍上。
他抬頭,看著兩道氣息各自雄踞半邊天際之時,不由微微一笑,隨後手指抬起,指向那天空對峙的兩道浩大氣機,便道:
“季先生,且看。”
“即使並非有人示意於你,但從凡民之中走出的同輩們,還請見證。”
“無論何時,只要我輩仍舊走在正確的道路之上。”
“那麽同出一源,在面對那些無法抗衡的權柄之時,便總會有人當做薪火,走在前方,去為你照亮前路,肩抗天傾。”
“哪怕是王,”
“也不能剝奪了凡民,僅剩的尊嚴。”
“現在,已經不是幾百上千年前,那個蒙昧臣服的時代了。”
“我等,誓要追溯上古的薪火,將這個沉淪黑暗的世界,徹底點燃!”
“為此,當矢志不渝,砥礪前行。”
張開雙臂,墨翟微微昂首,眼眸輕閉,如是說道。
而本來事出突然,已經準備好提前跑路的季秋,對此也不禁有些觸動。
那顯化而出的紫氣,分明是沉浸於藏書室內,終日研究道法自然的李耳所化。
至於其對抗的是誰,則更是顯而易見。
能夠媲美法相真君的神血之王,就坐鎮在這臨淄王城,而齊千仞隕落,他沒有理由察覺不到。
那權柄所化的異象,便是他宣泄怒火與不滿的方式。
可顯然,稷下這次因季秋之事,沒有選擇退讓。
看得見的地方,有墨翟仗劍而來,韓非長驅直入,更有李耳硬撼薑齊之主,大有一副撕破臉來的征兆。
至於看不見的地方。
想來夫子,孟軻,以及百家其他諸子之流,也沒有對此不聞不問。
他們,都在默默關注著季秋的一舉一動。
這次的視線,季秋看起來雖只是孤身一人,從容前來。
但實則,他不過是整個凡民、稷下、乃至於百家的縮影!
他的選擇,他的乾脆利落、摧枯拉朽。
便是所有的諸子,所有的純血人族,對於所謂神血與神聖,第一次堂堂正正的抵製!
正如他在斬了齊千仞時,話語之中所講述的那樣。
你可以開口,但我永遠保留選擇的權利。
都是地上行走的生靈,真當可以永恆不改,永遠做那至高無上的獨裁者不成?
天下沒有這等恆古不變的道理!
真真切切,脫離了模擬帶來的那股情緒,直面這個時代之後。
季秋終於融入了這個時代,融入了這群諸子與聖賢的行列。
他看著天上交纏的異象,突然開口:
“薑齊之主,不會在這個時候發難。”
少年的話語,帶著幾分篤定。
對此,墨翟與韓非側目,眸光之中都顯得有些詫異。
要知道,齊地與稷下,如今已不是局勢緊張這麽簡單了。
說一句劍拔弩張,勢同水火,毫不為過。
眼下演變到這種情況,說實話,無論是諸子亦或者聖賢,其實心裡都已經做好了掀桌的準備。
成則保留稷下,不成大不了出齊而至四方,與其他各地的百家一般,再尋再建一處聖地便可!
反正,只要學說不滅,凡民的啟蒙精神,便將如薪火一般,永燃不絕。
“何出此言?”
韓非沉吟問道,墨翟雖未開口,眼神亦是附議。
“只是猜測,但近一年多的時間,隨著夫子和道尊接連證道,齊王仍未有什麽大的動作,便可以看出一些來。”
“齊王,是古老的神血之王,曾經神秘而又強大,但有一個他無法忽視的事實。”
‘那就是如今七國的王”
“都已經老了。”
“哪怕曾經再是風華絕代,剝奪了無數的王血權柄充盈己身,可在歲月的腐蝕之下,他們終究不是天上的神聖。”
“數千上萬年的時光,已經將曾經輝煌的神血,演變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詛咒,齊王,也不例外。”
“眼下他不出手,應是在謀劃著什麽東西,以前是想要謀取百家的法,至於現在想要做些什麽,卻是不得而知。”
“但看著這一幕對峙,而不是直接出手鎮殺我來。”
“便可以看出,眼下這位齊王,並不想動手。”
結合模擬之中的些許推斷,季秋冷靜的分析。
正如季秋所說的一樣。
若齊王當真無所顧忌,王威無量。
他壓根不會在這裡蹦躂的這般歡快。
其怎能不以雷霆手段,直接鎮殺他來,隨後集結臣服於齊的幾位古老者,以及諸多神血上卿,一起覆滅稷下?
時間,不在乎你怎樣擁有,而是你怎樣去利用。
既然,這位齊王可能暫時選擇了蟄伏。
那麽親面神血之王的威壓,便只能留待日後了。
而季秋有理由相信,待到下一次再見。
他,將會以全新的身份與實力,去親自掀起,顛覆這個時代的浪潮!
不過在此之前,他卻暫時熄滅了就此跑路的意思。
準備收拾收拾去稷下,在重塑人道榮光之前,
最後見上祭酒孟軻一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