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初踏仙途時所遇見的少年僧人影子,與眼前這紫袍道人漸漸重合。
可眼前道人,與記憶之中的那僧人相比,明明面龐不似,氣質也不相同。
前者當年踏馬江湖,意氣風發。
而這道人雖外表俊朗,但氣質卻隻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並沒有那麽鋒芒畢露。
將兩個跨越了時間線的人物放在一起比較。
林譽也不曉得,他這一個瞬間,為何會覺得兩人較為相像。
“可能是人老了,偶爾也會念起故人來吧。”
他暗自喃喃,歎了一聲。
在這秋霞山坊市遷移了三年,這三年裡,林氏的日子也不好過。
本以為脫離了宗門,尋一處有著秩序維持的修行去處,能夠叫自己的這些後輩日後過的舒服些。
但眼看著坊市裡那些覬覦自己身家的家夥,現在還能按住手腳,可要是自己百年過後,坐化仙去,若不割點肉下來林氏怕是難安穩了。
“修行修行,大不易也!”
自從當年因祖上傳下來的問仙一劍,便險些遭嶽山覆滅滿門開始,林譽就知曉了世間凶險,勾心鬥角,不過皆因一個貪字。
到了如今,他修行走過了半生,慕然回首發現,即使沉沉浮浮過後,自己竟還是跳脫不開,哪怕從凡人成為了修行者,甚至是金丹真人,亦是一樣。
這仙路,何時是個頭啊
“隻盼著這丫頭,能在甲子年紫霄大開山門時,足以連過三關,入得聖地門牆罷。”
“那樣的話,結成金丹的概率就將大大提升,足以保臨江林氏一脈,再昌八百年!”
林譽眉頭雖有憂慮,不過卻還是將其潛藏在了心底。
隨後帶著身畔的林瀟,收回目光,慢慢踱步,就想要出了這秋霞山,走一趟遠門。
他現在的壽元,流逝一年,便少一年。
趁著骨頭還能動彈,還能再支撐一段時間,林譽想要跨過自己來時的道路,再回一趟祖地,祭拜祭拜自己的父親。
那很久之前,名為大乾的人間小國,疆土並不在紫霄道域。
但對於林譽這等金丹後期的大真人而言,來來去去,卻也不過只需數日而已。
少年之時,宛若天塹一般,其中凶險無數的十萬大山,在如今的林譽眼中,卻也不過隻道是尋常,那些個未開靈智的區區煉氣妖獸,彈指可滅。
當下抬眼,還能依稀看到秋霞山外,更有連綿青山,一望無際。
而在那連綿青山的另一頭,便是靈氣稀薄的凡俗之地,平素絕無修行者會涉足,是在紫霄道域邊界之外,甚至不屬於任何一方道域。
因為它太貧瘠了,裡面的人想要出來,非大毅力者與大機緣者,絕難做到。
不然千百年下來,也不至於只有寥寥數人,才能得逢機遇,踏上仙途了。
“也不知,祖地現在又是何種光景。”
“不過,有我賜下的煉氣法,還有一眾寶丹,在那裡繁衍生息的臨江林氏,應當也是一方龐然大物了吧。”
“父親,八百年風霜,我已大興林氏。”
“只可惜,您老人家沒有修行天資,修不成當年真如大師留下的那殘卷,無緣仙途。”
“唉”
自己,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回去過了。
瞅了那紫袍道人一眼,緊接著收回眼神,帶著林瀟,在那坊市看守出入通道的修士敬仰目光中。
林譽慢慢走出,蒼老的身影,就將沒入漩渦,與季秋擦肩而過。
此時,季秋回首抬眸。
在林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露出了極為複雜難言的表情。
【林譽(改命前)】
【經歷:因少時家中遭遇滅門,性情大變,後得逢仙緣,潛心苦修,掀起無邊業障,隻身一人遠赴千裡,破煉氣,入道基,手中屍骨累累。】
【走出十萬大山,見得修行大世,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於秋霞山外蹲守過往修者,以殺伐之道磨練仙途,鬥法根基雙絕,後因事發,惹得紫霄聖地門人出手,重傷遁走他域。】
【於玉衡道洲荒蕪地帶,偶見萬屍山,得遇玉衡三魔之一屍祖萬魁成道,被其收於門下,丹成一品,法相可期!】
【修行屍魁經,一身橫煉術無匹,輔以血海道基,苦修百載出山,接連於數方道域掀起波瀾,封號血魔真人。】
【再經四百三十九載,結成血海法相,萬壽無疆!】
【後因卷入玉衡崩碎,東荒動亂之局,隕於千載劫數之中,自此消亡。】
【模擬評價:一代魔門巨擘,手中殺伐無數,為元神門下,萬屍道不世出的殺才。】
【林譽(改命後)】
【經歷:因少時受高人指點,得傳一卷煉氣殘卷,苦心潛修,煉氣中期之時決心遠赴他域,求仙訪道。】
【歷經重重磨難艱辛,耗時一年有余,終過十萬大山,入秋霞山坊市,拜紫霄失敗,後於坊市修行十載,成就煉氣後期,再度啟程,拜正宗旁門,終入丘陵山宗一脈。】
【後於丘陵山修行八百載,戰戰兢兢,一路丹成中品,晉長老之位,開枝散葉,開辟丹境家族臨江林氏,於壽元將盡之際,有感變數,遂回歸秋霞山坊市,扎根於此,直至隕落壽終,溘然長逝。】
【模擬評價:普普通通,金丹真人的一生。】
同一個人。
截然不同的兩種命數。
此刻於季秋雙眸中,無所遁形。
早在林譽望向他的第一眼時,季秋其實就已經心有所感。
當他在那張面貌蒼老的臉龐上,依稀看到了幾分當時年少青衫薄的風采,他就已經知曉到,眼前這老邁不堪,瀕臨壽終的金丹真人
就是他這一生一切輪回的仙途起始。
林譽。
心中默念了這個名諱,季秋面上露出了一抹緬懷。
久違了。
他從這當時行俠少年的身上,覓得了第一份仙緣,也改變了蘇七秀未來的命數。
如果當時不能模擬命數,測算出元陽果的下落,在大乾那等靈氣稀薄,絕天地通的地方,季秋縱有逆天改命之能,想來也無力扭轉乾坤。
一晃眼,再回首,故人相見卻不識。
而曾經無法窺視的未來命數,到了眼下,季秋已經能盡數閱覽。
也看到了對於林譽而言,堪稱天翻地覆的命數變化。
因為季秋的出手介入,當年的臨江林氏滿門幸存,林譽又得仙法傳承,踏入煉氣。
只可惜.
一路修行平穩,沒甚通天機遇,最終到了如今,積累不夠,沒有任何可能衍化法相,只能以一介金丹真人的身份,面臨壽元終結。
與改命之前的跌宕起伏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如果當年沒有我的出手,林譽眼下起碼也是一方法相真君了。”
“拜入魔門大派,於數方道域興起波瀾,一人之身堪比正宗,也算是個人物。”
“雖說我不喜這種行徑。”
“但這就是他曾經的命。”
季秋望著那道出了漩渦的背影,眸子之中閃過了一抹滄桑。
他改了他的命,所以導致了他將隕於今日。
但,早已修行了幾百年的他,卻不後悔。
似乎注意到了季秋的視線。
在他身側的青年道者側眸:
“怎麽了?”
“方才那金丹修士,有什麽不對勁麽?”
張守一挑眉,回憶了下那方才一襲青袍,實力算是不差的金丹老者,有些疑惑。
在他的眼裡,那就是個普普通通,大限將至的金丹真人,沒什麽好出彩的地方,更不值得一尊法相真君,注視如此之久。
所以,這才出聲。
對此,季秋則是搖了下頭。
通過觀測林譽的命數,他現在已經將一些脈絡串聯了起來。
趙還真拜入紫霄,在張守一曾經的口述中,儼然是一方天驕人物,如今早已成就法相,元神有望。
蘇七秀不知蹤影,但卻與趙還真,林譽,都是自大乾走出的。
而林譽改命後的軌跡中,涉及到了拜師紫霄失敗,而且出了十萬大山的第一站,就是這秋霞山坊市,也就是說.
季秋將目光抬起,看著那秋霞山外,與他來時不同的另一方向,看著那連綿無盡的青山,目光中露出明悟,心中也已確定。
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話.
“第一世所經歷的大乾,就在那方盡頭了。”
微微低歎一聲,不知為何,如今的季秋,竟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升起。
他這一生修行至今,充滿了算計。
比如拜入懸空寺,拜師靜明,再比如修行渡世真經,這些個事跡一環接一環,其實都是他通過模擬早已謀劃好的。
靜明師父,覺悟禪師,待他都是真的好,哪怕他與大乾決裂,殺入皇城,都想要保下他。
那是埋藏在修行最開始時的記憶。
所以直到今日,都還印象深刻。
於是,季秋輕聲開口:
“張祖師。”
“紫霄一行,你先去罷。”
“我可能要耽擱一些時間。”
“到時候處理完了,咱們再傳訊聯系,如何?”
季秋望向林譽的背影,如是說道。
話語講出,張守一微微一怔,張了張口,但思及季秋的身份,又看向了離去的林譽,也沒有多問,只是點頭:
“我倒是無妨,你隨意即可。”
“要是處理完了,或者需要幫什麽忙,隻管開口。”
“那,這位道君的話.”
張守一的目光望向敖景,意思不言而喻。
而敖景也只是看著季秋,蹙了下眉,不知季秋是因何意。
直到,季秋又對著敖景開口,語氣很輕:
“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講過的經歷嗎?”
“剛剛那金丹修士,就是我曾經的一位故友,所以我要去見一見。”
“順便,”
他頓了頓,露出了懷念:
“也想看一看,故地重遊,昔日的一些痕跡,是否還能存在。”
隨著季秋這話道出,敖景當下明悟,於是沉吟了下:
“是這樣嗎.”
想起了他口中曾經提及過的那名‘女子’。
敖景心頭有微微酸澀湧現。
她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女子,竟能叫季秋記憶這般深刻。
但正因如此。
自己,更要和他一起。
似乎看出了敖景眸子裡的意思,季秋也沒有拂了她面子的意思:
“她會和我一起。”
這話還未落下,敖景的美目中便露出了滿意,對此,季秋有些哭笑不得:
“況且,縱使我不帶她一起,我也攔不住不是。”
於是,季秋對著張守一示意作罷。
便與那青金宮裙的仙子一道,亦是折返,往那青衫老者與妙齡女子所去的方向,追溯而去。
隻余下了張守一於原地駐足,琢磨片刻,隨口跟著一側守門的修士打探了下訊息,在得知了林譽的一些事跡後,沉默了下,也沒有探索出什麽值得稱道之處。
於是,隻得搖了搖頭,不再深究,而是目光越過秋霞山,眼神灼灼,望向那遙遠之外,隱於雲霄的玉京洞天。
隨即,流露出了熾熱的執念。
或許季秋還有其他更加關鍵的事情。
但對於張守一而言。
明顯是紫霄一行,最為重要。
“那人和伱什麽關系?”
出了秋霞山坊市的靈氣漩渦,敖景與季秋並肩,隨即目視遠方,看著那一老一少,召出飛舟的身影,如是道。
“我修行的法,可以歷經輪回,那人是我上一世修行時,所結識的一故友。”
“我有些事情,需要問一問他。”
聽到敖景之言,季秋深吸一口氣,隨即身上清光朦朧。
片刻後,那顯赫紫袍,化作了一塵不染的白淨袍子,就連面龐,都生出了些許變化。
“這”
看到季秋的一系列動作,敖景歪了歪頭,不知他要乾些什麽。
而不等她開口。
季秋已經一步邁出,咫尺天涯,轉身踏過虛空,再回首時,已至林譽丈余之前。
林譽本來帶著林氏最傑出的後輩,想要帶其回一趟祖地。
可誰知剛出秋霞山,就在毫無所覺之間,眼前一晃,竟有道白衣身影翩翩而來,將路攔下,頓時引得他心中警鈴大作。
但待到看清來者真容時。
這面上皺紋密布,盡顯老態的青衫真人,卻是徹底愣住了神。
一瞬間,時光仿若倒流,回到了當年。
“真如.”
“禪師?”
對此,季秋含笑應下:
“許久不見了。”
“道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