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員外慢步走在泥濘小路間,小心避開路上的泥水。並恭恭敬敬領著一位仙風道骨的男子,向著老屋走去。
秦家是平湖的大家族,秦員外更是族長。鎮上胥吏見他,也要禮讓三分。能讓這位如此恭敬,那男子必然不是一般身份。
“仙師,這裡就是了。”
男子抬頭,破舊古朽的門梁,掛滿了蛛網。蜘蛛在蛛網中心坐著,等待著獵物主動踏入網中。
門內,一片荒涼。
籬笆四周雜草叢生,野兔竄行。男子皺起眉頭。
秦員外擅長識人眼色,主動上前掃清道路。將男子帶入裡屋。
屋裡同樣破舊,卻整潔不少。窗戶牆上都是補丁,勉強不透冷風。牆角看不見蛛網,顯然是有人時常清理過。
屋內光線並不光亮,唯一的光線來源,是屋中央的火塘。
柴火將熄,死灰當中,僅余殘火。
火堆上,懸著的銅壺漆黑一片,內裡曾經滾燙的開水早已冷卻。
一絲絲呼吸聲從火塘旁邊傳出,那是一個瘦弱少年,瘦弱得有些過了。少年身上穿著麻衣,灰白色,不知道穿了多久,打了不少補丁。但衣服是乾淨的,貧窮但是得體。
秦員外暗中觀察男子的神色,恭敬道:“仙師,此子就是您要找的秦長松了。”
“長松,長松。當有君子清風。”
男子神色有些柔和。
秦員外松了口氣,不枉他臨時讓人幫著秦長松這小子清掃屋子,漿洗衣裳,現在看來沒做錯。只是時間還是太急,院裡都來不及打理,只能在內屋做文章。
“仙師,可需要我叫醒他?”
“不用。”仙師擺擺手,“他沒睡著。”
沒睡著?
秦員外看向睡容安詳的少年,眼睛一轉,對其笑容:“長松,既然沒睡著,就起來吧。仙師在上,你可不能失了禮數。”
“嘖。”
少年發出不耐煩的聲音,緩緩坐了起來,拿著火鉗捅了一下火堆。內裡積蓄的余熱釋放出來,又扔進去兩條細柴,火光一下冒起。
光線亮起,少年抬頭看向兩人。
視線從秦員外臉上掃過,沒有停留,最後落在男子臉上。
“你找誰?”
“找你。”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你不是秦長松?”
“不是。”
少年的聲音平淡,但有力。
男子扭頭看向身邊,秦員外頭上冒出汗水,連忙說:“長松,你不要說胡話。我知道你在氣我這些年對你不管不顧,可現在是你的機遇到了,不要想不開。”
少年依舊沒有去看他,對著男子說:“你可以走了。”
說完,少年將細柴埋入灰中,光線陡然暗下。
黑暗中,少年繼續躺下,發出平緩的呼吸聲,用行動逐客。
男子沒有動作。
他越是如此,秦員外就越是膽戰心驚。內心怨毒不已,早知道,就放任這小子去死算了。
男子停頓了許久,終於問道:“你說你不是秦長松,那秦長松呢?”
“死了。”
從少年的口中,吐出的卻是冰冷的話語,同時也讓秦員外的心落到了冰點。
男子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出了小屋。
秦員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緊隨其後出去了。
出去之後,便見著仙師站在月光下。月光很冷,仙師的表情亦是如此。
“小兒胡言亂語,還請仙師莫要怪罪。”
男子神色很冷,就如同冬日不化的冰雪一般:“他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不是。”
“嗯?”
僅僅是一聲質疑,落在秦員外耳中,卻跟雷聲一樣響亮。雷霆震懾陰邪,人心也是一樣。
“仙師饒命,那小兒胡說八道。我確實對他少有照顧,因此他對我頗為怨恨。可是,他分明就是秦長松。”
男子揮了揮手:“行了,這件事我懶得追究。還不快滾!”
男子身影,好似鋪天蓋地的陰霾壓下。秦員外大氣不敢喘,仿佛變身螻蟻,微渺而無力至極。
秦員外死了心,連滾帶爬離開。
……
一覺醒來,少年伸了個懶腰。
身邊的火塘早已冷卻,只剩一堆死灰。灰燼當中,有一點蠕動。少年好奇看著,一隻蟲子從灰燼中爬出。仿佛是死寂之後的新生。
少年拿起火鉗拍下,褐綠色的液體迸濺。
死亡之後沒有新生,只有李代桃僵。
少年的心情很差,將死去的蟲子埋入灰燼,走出房間。
早晨的陽光灑下,少年的心情又變得不錯。再次伸了個懶腰,長歎一聲,而後才發現不對。
昨天還荒草叢生的小院子,現如今已經被人清理。荒草被貼地切斷,只剩下地下的草根。
院子當中,多出了一套桌椅,灰白色石頭的。少年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被人臨時搬來的,還是早就在這。
“這些,都是你做的?”
男子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茶水熱氣騰騰,卻看不見火爐。
“餓了?”
少年腹中響起雷鳴,不好意思點點頭。
男子伸手在石桌上一揮,一桌美食頃刻出現。
少年瞳孔驟縮,十分震驚。
“你是仙人?”
“仙人談不上,一介修士。”男子依舊抿著那杯茶水。他這個境界,早已脫離了口腹之欲。於他而言,美食還不如一杯茶水令人心安。
“你不是餓了?吃吧。”
少年古怪看著他:“你聽沒聽說過什麽叫‘嗟來食’?”
男子挑眉:“所以你不吃?”
“不,我吃。”少年坐到石桌旁,享用起美食。
這是少年來到此世,第一次享用這麽豐盛的食物。即便上次秦員外帶人帶飯過來,也不過是能吃飽而已。
“你說你不是秦長松,那麽你是誰?”
“我是誰,重要嗎?”少年囫圇吞咽,含糊不清道:“還是說,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可以信。”
“可以信的意思是願意相信,能夠相信,而不是相信本身。”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信不信。”男子神情嚴肅起來:“我再問一次,你是不是秦長松?”
“不是。”
“那秦長松呢?”
“死了。”少年堅持著他的答案。
“怎麽死的?”
“得了一場風寒,沒錢沒藥,病死的。”
“一場風寒能病死人?”
少年愣了一下,忘記了咀嚼。認真看了一眼男子,對方也非常認真。
少年恍然大悟:“你是修士,是仙人,對凡人的體質不了解吧。傷寒本身不算大病,但沒錢沒藥,一直拖著,就是能死人的。”
男子想了想,沒有糾結這個。
“你不是秦長松,那你是誰?”
少年繼續往嘴裡塞東西:“我?一個無處可歸的人。秦長松那小子幫了我一個大忙,他死了之後,我就住進了這裡。”
“秦員外為什麽一口認定,你就是秦長生?”
少年嗤笑一聲:“你為什麽認為他記得秦長生長什麽模樣?他那個人,這麽多年,也僅僅見過秦長松兩面。一面是他剛出生的時候,一面是他快要病死的時候。”
“出生的時候不必說,病重的時候,秦長生瘦得跟鬼一般,他能認得出我和秦長松才怪。”
“說白了,無論我是不是秦長松,他都需要一個秦長松。”
男子陷入思索,許久才道:“你這個說法, 有兩個漏洞。”
“如果秦員外僅僅是需要一個秦長松,為什麽不讓他親近的子侄頂替。這樣對他的好處才會更大。只有他認定你是真的秦長松,而且確定我也有他所不知的辨認方法,才不會對你動手。”
“那你有嗎?”
男子微微一笑。
少年知道沒有。如果有,他就不會說這麽多了。
“另外一個漏洞,你說秦長松死了,那屍體呢?”
少年再度愣住:“你確定要看?”
男子將茶水抿盡,說道:“沒有屍體,別人怎麽相信秦長松已經死了。”
良久,少年搖搖頭:“屍體早就不見了。”
“不見了?”
“對,就是不見了。他死的那天晚上,突然不見了。”
男子盯著少年的神情,看起來不像是假話。或許秦長松真的死了,可又是誰偷走了他的屍體。又或許,這一切都是他編的。
男子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端至嘴邊,忽然將茶水全部倒在地上。
算了,就這樣吧。
“少年,你可願意隨我上山求道?”
少年反問道:“你原本要找的是秦長松吧。”
“沒錯,可是現在秦長松已經死了。那麽我想帶誰回山都可以。”
“我需要頂替秦長松的位置?”
“不用,你就是你,做自己就好。”
少年眼中冒出熱忱:“那我去。”
“好,你叫什麽名字?”
“賀新涼。”
“九醞宗莫玄,往後便是你師門長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