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真正的江南,康都是最耀眼的璀璨明珠,南國第一都!
雍城的繁華、富庶,僅與江南的普通縣城相比肩。
而百姓,普羅大眾,普通的販夫、走卒,卻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衛城卷走雍城的幾十年積蓄,致令百姓人心惶惶,謠言滿天飛,物價一天一個“漲”,牧氏,拿自己的底蘊用來救民,平抑物價。
而煜氏、陶朱氏趁機落井下石,無所不用其極。
平心而論,換任何一方勢力,都不會選擇與煜氏、陶朱氏作對。
而牧氏出了天驕,牧羊竟將一乾作亂之人,全數斬殺!
雍城未遇兵革,又未遭天災,民間不會缺衣少糧,稍表姿態即可安撫,而且,河套走廊是僅次於江南的第二糧倉,來年即可緩解。
雍城很冷,而雍河流域的千百萬百姓,心裡不冷、不驚。
江南的初冬,沒有塞北那麽凜冽,花草樹木,僅是半枯而已。
然而,南國成了新朝,更始帝再次登基,汴梁成了東京?
才半年多的時間,康都,就褪盡了鉛華,不再繁華、富庶。
百業凋零,物價騰貴,黎民苦苦度日。
收入銳減,再遇上堪比餓虎、饑狼的司徒家,日子,沒法過了。
司徒家是隨煜氏南遷的仕紳世家,兩家是世代姻親、盟友,家主司徒戩是“國戚”,幼女被吳王煜墨立為側室,是老哥煜墨的老丈人。
新朝遷都,吳王煜墨坐鎮康都、監皖省,司徒戩出任康都留守使。
第一刀,砍了五營禁軍的預算,任其自生自滅;
第二刀,廣羅流氓、混混,全塞進巡檢司當巡捕、差役作惡;
第三刀,新增契稅、房稅、丁銳,...,月月限時征繳;
......
不管有無財產,不論有無職業,連大街上乞討的可憐人,也繳稅!
欠稅?
依法、合規追繳而已!
兩張封條交叉貼到門上,稅官、稅丁拍拍屁股走人。
律政司的稽查大隊,根據稅官提交的案卷,抄沒涉案資產。
又是一輪輪競拍,價值萬兩金珠的產業,多以百十數成交!
一拔拔流離失所的人,被有心人引走,去了鍾山義莊度日。
不算長的時間,鍾山義莊人滿為患,已不堪重負。
《胡記燎騷》門可落雀,僅一盆奄奄一息的炭火應景。
胡記的老板肯定姓胡,尖嘴猴腮的胡候,戲稱胡猴,或猴兄。
胡候的衣食父母,是康都禁軍驍騎營的軍漢。
而驍騎營軍漢大哥的日子,有如漸西的初冬寒陽,寒冬才剛開始。
康都五營禁軍,仿佛,是林肇渚的“私軍”,新朝、康都留守府不再拔付一枚大子的軍餉,也不會提供一粒平價的軍糧,尤如敵營!
林肇渚傾林島之力,保證五營的糧草供應,及按時、足額發餉。
軍漢是籍兵,而籍兵成了歷史,新朝取消籍兵製,源陸再無籍兵。
軍餉交到軍漢的手裡,又趕緊地被轉寄到籍地的稅丁手裡,不能拖,更不能欠,否則,籍兵的爺娘、婦孺,會被趕到大街上露宿。
在籍的軍漢、及家屬,不再是特權人群,與普通的販夫、走卒無二,不能白白地耕種公地,需要納糧、繳稅,一應稅種,一項不能少。
繳糧,是總收成的兩成,風調雨順可混溫飽;
催命的絞索,不是稅,除了明文規定的正稅,還有捐,無窮無盡的捐,當月未繳清?次月封屋、牽牛、搬家什,然後,逐去街頭!
若論薪餉,康都五營禁軍的軍漢最高,軍漢大哥也倍感壓力。
日頭懶洋洋地往西挪,鍾山義莊的炊煙嫋嫋,日子還要過。
“猴哥,煽旺火,弟兄們餓了!”爽朗的笑聲傳來。
十鳥,暗隊鳥組有活動經費,手頭稍寬裕,幾乎天天照顧生意。
婦人抹了抹眼角,帶倆清秀少女起身,店裡漸有了生氣。
眉眼一模一樣的少女,是胡候的親閨女、心頭肉,家境好的時候,是送去書苑習文、學藝,眼下世道不寧,都回家幫襯生意。
一人一根豬尾巴,是鹵熟的成品,稍加熱即可。
連乾三碗米酒,鳥一抹了抹酒漬,不由感慨道:
“猴哥,世道艱難,何不去投巴三?”
胡候苦笑,巴三是性情中人,憑交情,肯定不會拒之門外。
不是不想投,而是,數千裡的路途,去不了關外。
跟丘八相處的日子長了,隱隱知道遼東的事,不是誰都能過數百裡的叢山峻嶺,那是遼東與南國的天然屏障,誰進去,都會迷路。
鳥一張了張嘴,又將話咽進肚子裡。
鳥組的鳥十一,也是一方大吏,跟十鳥交稱莫逆,有用麽?
僅僅數百裡的沙漠、戈壁,足令十鳥安分守已。
漸有軍漢尋來,熱氣漸漸升騰,有喝悶酒的,有渲泄心中不滿的。
驀然,胡候呆滯,兩眼無神地望向遠處,驚懼之色,寫在臉上。
鳥一察覺,跟著望去,路口駛來一輛溫車,後面跟了大票人馬。
不是來混吃喝的,而是,來敲骨、喝血的。
溫車是官車,是司徒家的標配,與煜氏不同,司徒氏是純粹的地主、老財,養優處尊慣了,身不能負重、手不能提物,與寄生蟲無二。
而煜氏治家極嚴,除了養優處尊,身手也不弱,否則,邊緣化吧。
十鳥是驍騎營的暗隊鳥組,對盤踞康都的司徒氏並不陌生。
車中人,名司徒鋤頭,七十余的耄耋老人,康都鍾山片區的稅官。
司徒氏勤儉治家,不但貪婪,更吝嗇成性,老人名鋤頭不足為奇。
車停了,倆妖嬈少婦攙扶著耄耋老人,顫巍巍地下車,喘著氣望向鋪裡,倆老眼逡巡而過,看到一模一樣的雙胞胎,老人的臉紅了。
“咳咳...,胡猴,上月的稅沒交吧?怎地,你想抗拒王法?”
胡候頭一縮,身體微微輕顫,嘴唇哆嗦不能言。
隨從抬來錦墩,扶老人坐下,又有稅丁、文案手捧卷冊伺候:
“查,《胡記燎燒》應繳稅款一百零五兩紋銀,上月欠繳九十兩,處以十倍滯納罰金,計九百兩,加本月稅項,合計一千零五兩!”
如晴天霹靂,婦人尖叫一聲,倒地不起,手裡的碗碟全碎;倆少女大駭,掐人中、撫背順氣,一時眼淚婆娑,抽泣聲令人心碎。
胡候的雙眼翻白,鳥一手忙腳亂,才救過來。
不但無動於衷,司徒鋤頭的老臉,居然笑成了菊花。
“老漢活過悠長的歲月,不是沒有憐憫心,更不是餓虎、饑狼!”
鳥一的拳松了,又握緊了。
胡候乃土著,店鋪是祖傳的宅子,哪來的百十兩課稅?
新朝新政,蔡相比秦相的花樣更多,多得令人眼花繚亂,根本看不懂,蔡相不僅僅針對籍兵,連普通百姓、芸芸眾生也一網打盡!
新朝的稅目,約有百數十種,頂級、頂配,也止兩成!
兩成的稅入,已是苛政,足令民疲、商乏,卻不致流離失所。
真正要命的,是稅律裡的課、捐,由地方官酌定的雜稅。
鳥一的感覺,煜氏像是竭澤而漁!
像《胡記燎燒》,正課的稅,每月二兩銀子,胡候不致窘迫如斯。
而司徒家羅列的課、捐,竟翻了五十倍,胡候活得下去?
上柱國林肇渚成了新朝的“閑漢”,僅保住林島、康都五營禁軍。
林氏的林島,是新朝唯一的“釘子戶”,沒有誰敢去林島“征稅”!
司徒家沒膽量去禁軍大營,什麽地皮稅、人頭稅,統統免了。
見一乾丘八沉默,司徒鋤頭的膽氣頓壯,笑聲蕩著春意:
“胡候,恭喜你,竟生了一對好女兒,老朽瞧上了,想納為小妾,既是親戚,欠的稅我代繳了,不就是一千零五兩麽?爺不缺錢!”
驢造的,繞了偌大的彎彎繞,老貨是垂涎胡候的一對女兒!
鳥一松了拳頭,臉上堆了笑容,溫聲道:
“司徒大人,您的意思,《胡記燎燒》的一應課稅,全免了?”
怎麽可能?
哪怕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正位的老丈人,也要繳!
司徒鋤頭的臉漸繃,聲音“剛硬”,義正嚴辭大聲喝斥:
“依法、足額、按時繳納課稅, 是每一個臣民應盡的義務,本官不敢循私,更不敢枉法,特別聲明,本次減免,下月照舊!”
鳥一氣血衝頭,縱起幾個飛掠,將司徒鋤頭拎起,一拳砸下!
紅的、白的四濺,鳥一是老卒,一拳下去足有千斤之力,可憐的司徒鋤頭,是出門沒瞧黃歷,竟挑血性漢子聚堆的地方,強奪民女!
鳥二心裡苦,依軍律,十鳥一體同心,誰犯了罪?是一體連坐!
“狗官不死,民無活路,殺吧,死一個少一個,天下太平!”
如夢初醒,不僅十鳥連坐,在場的軍漢,沒有一個能免罪!
“殺盡狗官,天下太平!”
聲震雲霄,軍漢抄起軍刀,一路砍殺出門。
百十漢子大發神威,將一乾為虎作倀的隨從砍了。
“殺!殺!殺!”
殿後的巡檢見勢不妙,竟撒開腳丫子狂奔,隻恨爹娘少生一雙腿。
有意思!
巡檢是混混,身體靈巧、更兼熟路,竟往外城奔去。
喊殺、喊打的聲音,如旋風掠過,鍾山義莊沸騰了。
被逼進義莊的“良人”,見作威作福的巡檢被虐,一時心情大暢,竟抄起一切可用的“家什”,哪怕是一塊拳大的石頭,望著一乾軍漢追去的方向,蜂擁而去,沿途狂毆衣衫鮮亮的“新貴”!
喧鬧聲驚動了五營禁軍,久苦的丘八大樂,是脫下軍甲、拎著軍刀四下“征伐”,一座座崗樓淪陷,一隊隊甲士被轟散,都亂了。
漸近黃昏的康都陷入混亂,無數“良民”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