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薑瑤喜愛上了一種美酒,那是由珍貴的花蜜陳釀而成,再加之新鮮的夫容花瓣溶入其中,蜜酒的甘甜以及夫容花的清香讓這種美酒的滋味堪稱人間一絕,可惜製作的過程頗為繁雜費時,對環境十分嚴苛。
仰首品下小小的一杯夫容蜜酒,薑瑤感覺自己的心都快化了,那美妙的味道在口中散開,當真能讓人忘卻煩惱。
雪花在不知不覺中落下,加深了秋天的寒意,打在薑瑤的手背上,冰冰涼涼。
有些怪異,不該如此。
這一年的寒冷來得太早了,山上的綠被還來不及褪下,冰霜就已經鋪成一片銀白。
薑瑤站於山巔,輕輕的拂袖,一陣柔風揮撒而出,所過之處冰霜皆融,天空上的雪花也被完全吹散,轉眼間,柔風吹遍了姑媱山的每個角落,腳下的山又變回了青綠的模樣。
精純的法力追尋著寒意的源頭,柔風向著偏北的方位漸吹漸遠,直到薑瑤自己放棄了感知,柔風便消失了。
眺望著北方,薑瑤察覺到了隱隱的一絲妖氣,但猜不到歸屬為誰。
沉眸思索了一刻,薑瑤縱身躍起,化為了一抹青熒流光,朝著北飛走了。
午後的山林依然飄著薄霧,剛入秋的季節卻格外顯得冷,雪或是霜都不該在這種時節出現,看來這股妖氣令附近都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妖氣並未被刻意隱藏,只是很微弱而已,若非修為足夠高深,尋常人恐怕當作了早來的深秋。
順著線索,薑瑤來到了靠近南江不遠的深山之中,冰冷的妖氣就是從這附近散發出來。
薑瑤環顧四周,這裡還算是隱秘,不僅雜草叢生,又有成片高大樹木能夠遮擋形跡,只是如今已被冰霜籠罩,整個成為了山間雪白一色。
然而一進入這片雪白世界,薑瑤就發覺了一絲不對勁,仿佛身周的空氣忽然變了,混雜著各種陌生又熟悉的氣息,令人靜不下心。
薑瑤抬起了手,正打算驅散山林間的霧氣,誰料到眼前的景色猛然一換,剛剛自己還凌空而立,下一瞬卻站在了一個記憶中的地方……
一隻小手抓來,拉住了薑瑤的手腕,她下意識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衣物也換成了粗劣的瘦小布衣,連手也變得肉嘟嘟的,不禁向身前歡笑著的少女看去。
“姐姐,我們快去父親那裡吧,聽說他帶回來了好玩兒的東西!”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背影,只是一息就讓她找回了那段記憶,眼前的少女竟然是她的妹妹薑娃。
毫無疑問,連薑瑤自己也回到了年幼的時候。
她所處之地已經是久遠過去的烈山氏族地,她們的父親也在不遠處和族民們討論著什麽,隨後望向了這邊,打著招呼示意女兒們過去。
薑瑤呼吸一滯,立時便明白自己進了某種幻境之中,妹妹的小手還在拽自己,一時之間也有些心軟。
但到底是修為高深的人,薑瑤向來心性堅毅,雖緬懷過去,但不會沉迷其中,是以不等“妹妹”再呼喚,薑瑤用力一揮手甩掉了束縛,同時也將幻境中縈繞耳畔的歡聲笑語一並破除。
再次睜眼的薑瑤以為回到了現實,但遠處被黑氣繚繞的巨大多首怪物不斷咆哮,天雷滾滾,風吼雲動,人族和妖族正在慘烈廝殺,血腥氣味彌漫空中……
涿鹿平野,曾經的可怖戰場。
一具身體橫躺在髒汙的地上,燒灼痕跡被血泥浸透,年輕的姑娘緊閉著雙眼,外披的藍羅已然破損,內裡的素衣也被血水染髒。
這是薑娃即將身殞的場景。
薑瑤秀眉倒豎,眸子裡似乎要噴出火來。
無形的怒意幾乎使薑瑤失去冷靜,她的身上散發出了鋪天蓋地的威勢,幻境裡重現的這一幕顯然激怒了她。
“沒有完了是吧?”
薑瑤握緊了拳頭,果斷朝著虛空一擊打出,引動浩瀚法力的攻勢於頃刻間便破碎了一切幻覺,連帶著群山也被震得晃動。
所有奇怪的感覺統統消失了,薑瑤重新回到了雪白山林的空中,原本廣闊的霧氣被她憤怒的一拳打散了許多,山林之間恢復了一些本來的顏色。
而妖物本體所在,依然有霧氣聚集,已能分辨出位置就在白霧最濃厚的山溝裡。
大概是被薑瑤的強大氣息驚嚇到了,妖物發出了低沉的嘶叫,聲音莫名像是鳥鳴。
隨著薑瑤從天而來逐漸接近,妖物不斷的後退,霧氣也在隨之一顫一顫的往後飄。
被嚇得發抖嗎?
薑瑤輕呼出了一口氣,緩緩降落地面,踩著的凍草在沙沙聲響中碎裂,嬌嫩玉足像是沒有感覺到寒冷,徒增幾分肅殺之意。
在瞪了濃霧片刻後,薑瑤意識到對方打算一直耗下去,於是不耐煩的開口說道:“我不管你從什麽地方來的,也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你釋放的妖氣已經給這片地方造成危害,如果立即停止,我可以不作追究,否則……定叫你後悔所作所為。”
面對薑瑤的警告,妖物懼意更甚,叫聲愈發尖銳,附近僅有的薄霧也跟著不住顫動,看似打算頑抗了。
輕嘲一聲,薑瑤也不多說,已然準備驅使法寶,腳步沉穩的向著妖物走去。
一旦現出惡意,當場格殺便是。
哢嚓。
結霜凍草的碎裂響聲中,薑瑤與妖物的距離越來越近,在強悍的威壓之下,遮擋的霧氣也似要被逼得消散。
無法反抗的實力差距,終是令妖物哀嚎一聲,不得不屈服。
薑瑤停下了腳步,看著妖物逐漸褪開了隱藏真身的霧,不禁皺起了眉頭。
那是一個很大的貝,像薑瑤蓋的草棚那樣大,一開一合怕是能吃好幾個人,灰色的外殼,扭曲的貝紋,外殼還長著妖異的冰晶。
起初薑瑤隻憑巨大貝殼特征還認不出這妖物,直到它緩緩打開,展現出了煥然一新的姿態。
巨貝內裡並不像尋常貝類那樣掛著黏液,反而出奇的清潔且光滑,最離奇的是,巨貝裡居然有一個少女。
紅彤彤的臉蛋,高扎的發髻,粗麻布衣以及褐色獸皮護腰,少女看起來不過十歲,同薑瑤一樣的赤足,側腿而坐,面容盡是驚慌之色。
巨貝裡的少女不停的對薑瑤鞠躬,口中吐字不清的說著:“請……請放過我!”
薑瑤見此,心裡咯噔一下,算上幻境裡的兩次,今天竟然見到自己的妹妹薑娃三次,但與真正的活潑調皮薑娃一比,眼前這個虛假少女既膽小又拘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反而讓薑瑤心裡很不是滋味。
吞吐霧氣,擅長幻境,巨貝,一連串的特征讓薑瑤很快猜到了一類稀罕的妖物,冰蜃。
但到底是借著窺探薑瑤內心最深處所幻化出的模樣,它只是重現了薑娃的外貌而已,無非是借薑瑤的軟肋苟活一命,正當薑瑤想斥責的時候,突然發現冰蜃的貝甲邊緣有著小缺口,而小薑娃的左手被一股黑氣裹著,大致也能看出她的小手已被侵蝕得殘缺。
“黃泉鬼氣?”
薑瑤驚訝的看著那團黑氣,轉念便忘了斥責的事,眉頭鎖得更緊,沉著臉向冰蜃問道:“你帶著黃泉鬼氣,是……受了傷?你到底從什麽地方來的?”
嚇了一跳的小薑娃看了一眼左手,忙背過手藏起了黑氣,表情更是惶恐,懾於薑瑤的威壓而不敢有多余的動作,只能一字一句的慢慢回答道:“是海裡,我被襲擊了,因為害怕所以一直逃跑,逆著河就逃到了這裡。”
妖族口吐人言實屬不易,薑瑤沒計較冰蜃說得太過簡單,況且妖之言不可盡信,事實面前也不可不信,黃泉鬼氣是模仿不了的。
薑瑤自然知道來自黃泉的妖怪有多恐怖,如果出現在世間勢必發生災難,思忖一陣後,決定即刻動身調查一番。
快步走到了冰蜃面前,薑瑤也不怕硌著,一腳踩著巨貝邊緣,身體前傾迅速的抓到了小薑娃的左臂。
還不等瑟瑟發抖的小薑娃求饒,薑瑤已經在指尖燃起了熾熱的火焰。
雖只是小小一團,但指尖火焰出現之後,很快驅散了周邊的寒氣,明顯不是凡火,薑瑤抓著小薑娃的左臂不讓其掙脫,不由分說的用火焰對黑氣進行焚燒。
痛苦之色立刻爬上了小薑娃的臉蛋,她的臉慘白一片,也滲出了汗滴,口齒不清的呀呀直叫,想要用右手去掰開薑瑤,卻十分懼怕那團小火,只能用力的往後退。
薑瑤抓得很緊,沒給小薑娃掙脫的機會。
黑氣發出了呲呲的聲響,在指尖火焰的灼燒中快速消散,幾個呼吸的工夫就完全沒了影,冰蜃一直擺脫不了的黃泉鬼氣就這麽解決了,露出了裡面血肉模糊的斷腕。
薑瑤不忍多看,轉頭望向了別處,隨即也放開了手。
這時候小薑娃的表情就很精彩了,冰蜃雖然擅長幻境幻化甚至知曉簡單的人言,但人心之複雜卻是它學不來的,翻來覆去的看自己的左腕,古怪的神情一變再變,不知道該作出什麽樣的反應。
無奈的搖了搖頭,薑瑤不是嗜殺濫殺之人,所以沒打算為難冰蜃,警告一下也就算了。
調查黃泉鬼氣的事很緊急,但得先回姑媱山一趟,至少把她的夫容蜜酒封了罐再動身不遲。
“要麽回去你的故土,要麽找地方躲起來,不可像這樣影響四周,也不可胡亂製造幻境,以後你最好安分的做妖。”
舉目四顧山林,冰霜還沒有完全退去,薑瑤風姿柔婉的站在冰蜃面前,最後看了一次淚眼婆娑的小薑娃,似有萬千言語卻無力述說……
“對了,還有一件事,如果你再變成這個樣子,我一定會揍你。”
說罷,薑瑤看到小薑娃被嚇得一縮脖子的模樣,抿嘴一笑後騰空而起,青色身影眨眼便消失在了這片泛白的山林。
不得不說,這隻冰蜃的妖力還挺高,霧與霜凍的范圍有方圓幾十裡,蜀地南隅也被覆蓋。
翔於天際,薑瑤擔心會有偏遠的人家受到波及,於是繞過幾個山頭,往西查看一番再折返回姑媱山。
也是薑瑤霉運當頭,這一去,沒有瞧到附近有人家,但剛好就在蜀地通往中原的雜草叢生山道上,發現了一個垂死的小家夥。
一片險峻的山野橫在蜀地與中原之間,古道曲折又長雜草,開辟新道太費時費力,所以蜀地與中原的通路沒怎麽變過,薑瑤記得靠近南江的這裡應該少有人煙,何來一個落單的小孩子倒在草叢裡?
打望山路上下,只有這條古道多了一些新的痕跡,難道是故意被人丟下的?
薑瑤面朝東,默念了一聲莫管閑事,就要往回飛去,但身形才一動,卻又停住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突然的善心作祟,薑瑤不高興的飛落下去。
一個衣著破爛獸皮的小男孩,側躺在荒草山道裡,臉色慘白沒有動靜,現下又是冰蜃造成的寒意沒有散去,眼看著恐是惡寒纏身的模樣。
薑瑤顧不得衣衫沾到泥草,俯身探了探小男孩的鼻息與脈搏,其全身發燙且脈搏不穩,雖然很微弱,但好在一息尚存。
將一絲輕柔的法力順著孩子的呼吸送進體內,暫時活絡了他的氣血,薑瑤此時並未發覺其有疑難雜症,致使昏迷的原因或許只是體弱氣虛加上糟糕的寒冷天象,細心調理倒也不是救不回來,可扔下不過問的話,這孩子肯定難挨今夜。
薑瑤隻感覺又攤上一事兒,即便想把這孩子送回其家,又不知道他家在哪兒,也不好放棄捏在手裡的一條命,左思右想總是沒辦法,鬱悶的長歎著氣。
“也罷,也不是沒撿到過小貓小狗,就當行一善了。”
自言自語後,薑瑤看了看小孩,琢磨拎著頸還是抓著手,索性單手抱起就走,禦氣飛行的速度卻比來時快了不少。
霧天已經明朗許多,雖然已近黃昏,從西山照來的陽光還是讓人暖洋洋的。
姑媱山巔從來清冷,薑瑤也不歡迎外人,但今日多了一位昏迷的小客人,孩子被安置在竹屋裡,洋溢著奇妙靈力的舒適環境,正滋潤著孩子病態的軀體。
薑瑤取來了各種稀奇的藥草,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在夜間熬成了湯,又怕這樣的濃湯藥力太強,稀釋了好幾遍後盛了一碗。
捏著孩子的兩頰,薑瑤一杓一杓的將藥湯從其口灌入,冷不防孩子被嗆了一下,嚇得薑瑤差點摔了手中杓子,吐出的藥湯還是流到了她的衣袖,薑瑤也沒在意,待孩子氣順之後再繼續喂藥。
直到一碗藥湯見了底,薑瑤放下了杓子,又探了孩子的氣息,才如釋重負的收拾一陣走出了竹屋。
薑瑤對照顧小孩沒什麽經驗,從前即是,如今也沒什麽長進,何況是得了病的孩子,除了熬些常見的驅寒退燒藥草,她能做的只有守在一旁,孩子難受的時候施以法力安撫,畢竟療傷與治病不盡相同。
這一夜過得或許並不安寧,但意外的是,薑瑤感到格外的踏實,有人能陪著一起度過才更像是人的習性,而不是長久的數百年獨自一人面對遼闊無垠的星空。
背靠著竹床, 斜坐在地上,薑瑤望著屋外的黑暗與寂靜,怔怔出了神,日間所見到的幻象令她沉靜的心起了波瀾,往昔之事歷歷在目。
“已經過這麽久了啊。”
一絲倦意襲來,薑瑤在朦朦朧朧中說了一句,臉上少有的現出了脆弱的神情。
正當薑瑤想要閉眼小憩一會兒,發現已有亮光穿透了天際,原來已經到了破曉時分。
這個小男孩的命算是暫時保住了,就像以往救下的小動物一樣。
但即使過了第一晚,小孩仍然處於危險中,這倒是在薑瑤的意料之外,發燒雖然退了一些,但始終沒有恢復意識,偶爾還劇烈的抽搐。
薑瑤遠不及她父親一樣精於煉藥用藥,不敢再在病弱的孩子身上試藥,同樣的調養藥方收效甚微,這一拖就是兩天。
孩子氣若遊絲,已經發燒燒得皮膚通紅,薑瑤別無他法,只能取出一粒百花丹,盼著奇跡出現的喂給了小男孩。
百花丹是薑瑤自己煉製的療傷秘藥,功效甚大,這法子到底算是孤注一擲,全看這個孩子的命數是否就此戛然而止了。
自從住在姑媱山後,忙裡忙外的照顧人還是第二次,著實令這位天之驕子感到力有不逮,一想到曾經諸多的遺憾,薑瑤更不想放棄眼前的小生命。
好在這一次真的發生了奇跡,百花丹發揮了神秘的藥效,撿來的小男孩終於在第三天的半夜退了燒,呼吸也逐漸的恢復了。
在夜空中,薑瑤一飛衝天,暢快的釋放這幾天的壓抑,雲層被她激蕩的法力吹散,今夜姑媱山的星河月色格外的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