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
连他自己都嫌厌的宦官之身,她却说“香喷喷”的;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阉狗”,偏偏她这样正大光明地来接他。
真傻。
“大人,快上马车啊,”时窈走到他跟前,催促道,“外面天寒,马车里还暖和些。”
“嗯。”祈安应了一声,随在她身后上了马车,车门阖上,也挡住了外面那些或鄙夷或敌视的目光。
马车悠悠地朝祈府的方向行驶,祈安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道:“我明日休沐。”
“嗯?”时窈起初不解,却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大人明日要随我一同去西坊吗?”
祈安点头:“嗯。”
时窈笑开,学着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将手置于身侧,煞有介事地虚福一礼:“多谢大人。”
祈安无奈地看着她,轻摇了下头。
*
翌日天色晴朗,然到底是冬日,仍透着寒意。
时窈与祈安是午后正温暖时去的西坊。
祈安今日仍穿着一袭白裳,清俊雅致,面如美玉,只是头上戴着一顶暗色的斗笠,帽檐阔大,微微垂首便挡住了半张脸。
时窈走在他的身侧,未曾在意旁人的视线,只兴致颇高地左右瞧着,偶尔招呼着祈安上前察看。
“夫君,你瞧这鹦鹉当真会人语。”时窈惊奇地望着那穿着花衣的鹦鹉。
今日不宜唤祈安“大人”,时窈便提议唤他“夫君”,祈安虽觉得别扭,可到底没有更好的称谓,也只得由着她了。
只是眼下听时窈这般自然地唤出“夫君”二字来,祈安仍有些不自在,勉强“嗯”了一声。
对他的冷淡,时窈半点未曾放在心上,仍边走边看。
祈安跟在她身旁,望着这尽是烟火气息的坊市,眉眼恍惚了下,他已经太久没有来到此处了。
下瞬,祈安的视线不觉被不远处简陋的书铺吸引。
书铺外,三两乞丐懒洋洋地窝在阳光下打着盹儿,唯有一个小乞儿眼巴巴地朝书铺中望着,而书铺里,六七名衣衫简朴的学子正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书籍,时不时与周遭人辩论一番,腰背笔挺,尽是书生意气。
“夫君?夫君?”时窈唤了几声等不见人应,一回头便望见祈安恍惚的目光,却又夹杂着几分向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窈心中了然。
她曾在祈安的书架角落,翻到过一本合折的纸页,上方书着古往今来无数书生一致的高远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字迹遒劲,意气风发。
可是,却被积压在最角落的地方,再不见光。
“夫君一贯爱看书,我们也去挑几本?”时窈询问。
祈安微怔,片刻后暗淡地垂下眼帘,正要回绝,便听见身侧不远处一个屠夫突然高声喊道:“没根的狗官,爬得再高还不是贱命一条!”
时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朝那边看去。
只见屠夫周遭围了一圈商贩,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边关打仗之故,涨赋税一事。
如今朝堂之上宦官当权,祈安自然首当其冲。
“这等阉狗,玩权弄势,恨不得作践死我们。”
“祈家满门忠良,怎么就出了这等玩意儿。”
“当初他要是随祈家人一同死了,老子现今还能高看他一眼,现在,投身阉党,我呸!”
“生得人模狗样,谁知怎么往上爬的……”
一声声难听的咒骂不绝于耳。
时窈眉头紧蹙,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她沉吟几息,正要上前,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祈安阻止了她。
时窈看向他:“夫君,他们……”
“今日怕是逛不成了,”祈安的神情淡淡的,仿佛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先回府吧。”
时窈不甘地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下。
却没等二人走出几步,身后的书铺飞快走出一道人影,手指指向祈安,声音高亢:“祈安,你竟还敢来到此处!”
祈安的脚步倏地定在原地。
周遭百姓也纷纷安静下来,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不远处方才还在谩骂的商贩,纷纷脸色煞白。
时窈回头看去,只见一名穿着青衫长衣的书生,拿着几卷书籍站在那里,脸色青红不接。
祈安在短暂的僵滞后,也缓缓转身,良久做声,嗓音沙哑:“赵兄。”
时窈眯了眯眼,此时方才想起,原剧情中曾提及过祈安求学时,曾有一名同窗好友,名为赵青。
赵青自诩读书人,清高不凡,从来瞧不起祈安入宫为宦。
“呸,休要唤我‘赵兄’,”赵青鄙夷道,“你我求学时,也曾学过‘玉可焚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而今你为求权势,自甘下贱,我没有你这样的同门。”
许是有赵青的质问,周遭的百姓也逐渐有了动静,指指点点起来,眼中肉眼可见的鄙夷。
赵青见状,愈发嘲讽道:“往日你也为读书人,满心抱负,如今却为狗官阉党,可对得起往日的文人风骨?”
“曾于登高台上亲笔书下‘为民请命’四字的祈安,而今却以权谋私,苛捐杂税,欺压百姓!”
“祈安,你可对得起祈家列祖列宗!”
随着赵青最后一番话落下,周围商贩已是群情激愤。
唯有祈安如玉雕般站立在人群指指点点的中央,眉眼微垂着,满是自厌自弃,脸色愈发苍白,近乎透明。
鱼铺后,一个六旬老人更是冲上前来:“反正我老头子家中就剩自己了,”他说着,端起一盆泛着鱼腥味的污水朝祈安泼来:“狗官!”
祈安只望着老人冲上前,始终一动未动。
却在下瞬,一道纤瘦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承受了几乎全数污水,而后,是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够了!”
冰凉的水泼在身上,还冒着腥臭味,初冬的风一吹,更加严寒。
时窈脸色难看地看向赵青:“你看起来倒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怎的比那茅厕的石头还要迂腐顽固?”
赵青被人如此辱骂,脸色一青:“你……”
却没等他开口,时窈便打断了他:“你方才说什么‘玉可焚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若命都没了,哪里来的什么狗屁洁白名节?”
“你还说我家大人对不起文人风骨,”时窈讽笑一声,“我且问你,若是你满门上下一夕之间全成冤魂,你唯有一条路可以走。若走,千难万险,却能为家族满门忠良洗去身上的污秽;若不走,天上地下黄泉地府,家族满门万世蒙冤。”
“这条路,你走,还是不走?”
“我……”赵青脸色难堪,一时哑然。
时窈转身环顾四周,狼狈的湿发贴在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