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2月30日”
“今天發生了好多事。”
“因為姐姐讓我們外出,所以我和老徐救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兒細娥。這個因為所以,用的很好,我很滿意。”
“期間外國人,哥佬會,還有青龍會陸續登場,還得知華工外派這樣殘酷的事,讓我非常惡心。老徐依然可靠,順利護住了我和細娥。有他在,真好。”
“後來我發現了細娥,和他兄長的異常,不過由於早早跑開了,沒有查明原因。很遺憾,或許我錯失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機會,可以改變世界,改變歷史的機會。”
“對於未來的恐懼,讓我有點慌神,對著老徐和姐姐質問起來,被姐姐當頭棒喝。果然,我骨子裡,還是那個無所事事,一事無成的廢柴大學生。”
“或者,現在的我,依然幼稚,是因為那個姓葉不知名小孩的靈魂在影響。”
“不行,我要改變,我要睜開眼睛,我需要力量。”
“如果世界是錯誤的,時代是悲哀的,那就用我的力量,強行扭轉和改變。我要讓這世界,都能聽到我的呼喊,讓這個時代,都為我而顫栗!”
“我是穿越者,我要塵世眾生,太平安康,萬家燈火,因我而亮!”
“我向老徐請教,老徐答應我,明天從導江書會回來後,就開始教我氣和神,姐姐默認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今日講書,大吹法螺,我滿足了老徐的希望,講了奇跡師梅林的故事。”
“老徐很滿意,我很高興。”
——————————
依然中二滿滿,葉繁星有些羞於見人,但情緒上頭時,還是難掩那股青春的衝動。
算了,就這樣吧,自暴自棄地合上日記本,藏在床墊下。
門外,傳來的孟玥元氣滿滿的嬌喝:
“臭弟弟,快起床,來挨打!”
葉繁星無語。
早練完,用過早點,葉繁星小短手環抱著一壇清溪流泉,與左右雙手分別端著一壇清溪流泉,腰間別著誓約,多少有些不倫不類的徐洛魂,一起被孟玥趕出了大院,面面相覷。
葉繁星率先開口抱怨:
“姐今天是吃了火藥,還是被踩到了尾巴。火氣這麽大,一大早起來就不安生。”
徐洛魂有些無奈,姐弟倆每天不弄出些么蛾子,日子就過不舒坦。
可憐他這個池邊的魚,被貓緊咬著不放,還要承擔城門失火的危險。
歎息著,勸慰有些暴躁的葉繁星:
“大小姐這幾天情況特殊,日常我們都謙讓點兒,躲躲就好了。”
葉繁星了然:
“哦,那算了,好男不和女鬥,更何況還是處於特殊時期的女人。”
話剛說完,臉就僵住了。
老徐這個粗鄙漢子,是怎麽知道姐姐那個時間的?
莫非?!!
葉繁星圓圓的臉蛋沉了下去,一卡一卡地轉動脖頸,怒目圓睜,眼神凶狠,盯死在了徐洛魂的臉上,真有了幾分猛虎,凶虎的氣勢。
牙縫中,一字一眼地蹦出:
“你個禽獸,姐姐不到二十,身子那麽小,還沒有發育,你也下得去手。”
沒來由想起昨日的史密斯和乾細娥,葉繁星一陣作嘔,更加厭惡,對徐洛魂的氣勢更加凶猛。
徐洛魂哭笑不得,葉繁星的誤解如此汙穢,這個冤枉,他可不背,連忙解釋:
“身為武者,從大小姐的動作,神態,還有氣味,都可以發現原委,沒有你想的那麽齷齪。”
葉繁星一怔,狐疑:
“真的?”
徐洛魂學習孟大小姐,擺了個白眼,威脅:
“愛信不信,下午的指導沒啦。”
葉繁星大驚,這可是他的命根子,連忙求饒:
“別,別,別!”
“我信,我信。”
“你是個大好人,能看上那個凶暴蘿莉,是她的福氣。”
“所以,老徐,衝著大姐頭的面上,多教教我唄。”
“以後你倆打起來,我鐵定幫你。”
徐洛魂無力又無語,感覺手上的兩壇清溪流泉格外沉重。
這小子搞不清楚狀況,還見風使舵,立場左右橫跳,讓人不自禁想抽他,難怪孟玥那麽喜歡拿他做沙包。
無聲歎口氣,也沒有精神與小老虎多糾纏:
“別亂說話,我哪是看上你姐啦,是被你姐死死咬住,掙脫不開。再多話,下午沒有了。”
葉繁星癟癟嘴,沒有說話,生怕下午的習武指導真沒有了,不過內心不以為然,一陣一陣地嘀咕:
“還說沒看上大姐頭,如果你真的想掙開,早就跑得遠遠的,會和我一樣,在大院打雜受欺壓嗎?”
“嘴上硬邦邦,耳根軟綿綿。”
“老徐呀,你早就是蜀地男人的形狀嘍!”
鬥了一會嘴,兩個現在的蜀地男人,或抱或端,三個酒壇子,向著家裡話事人吩咐的地方走去。
——————————
1924年12月31日,宜開門,出行,宴請。
微晴,天暖,無風。
昨日露面打了個嗝兒的太陽公公,今日又躲在雲層後睡大覺,隻透著微微的暈黃,灑向成都平原,倒也驅散了不少冬日的陰寒。
民主廣場往東,是灌縣本地人的聚居地,大大小小的泥土房,高低錯落,混雜著邊邊角角的木板屋,七零八落的散漫著。
恰如野外無人注意,野蠻生長的荒草。
只是曠野的點點裝扮,有必要存在,但毀滅掉也沒有關系。
所以,這裡最多的,就是人,社會底層的人。
店鋪夥計,手工商販,腳夫樵子,守夜更夫,乃至拾糞者,在這裡混雜,來回穿梭,比肩迭踵,整天忙忙碌碌,為明日賺取每一分可以確保存活的資本。
他們大多身材矮小,面黃肌瘦,臉有菜色,在這冬日乍暖還寒的天氣下,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單薄衣物抵禦冷風,沒有穿搭,沒有風格,就像直接剪掉一塊布,層層疊疊裹在身上。
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活著,掙扎地活著。
所以這裡充滿有氣無力的熱鬧,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仿若蠟燭將燃盡的最後余暉。
他們在這個煙火人間,忙忙碌碌,沒有更多心力交際往來,活著已經很累,每個人都只能麻木地守著自己的小天地,涇渭分明地守著不同的生活規則。
夥計只顧著拉客,對門口歇腳的腳夫不問不理;
商販一聲聲叫賣,留下髒兮兮的孩童渴求眼神;
腳夫對著乘客,點頭哈腰,卻一腳踹飛,因腿腳不便擋在前路上的老人;
樵子穿著開胸布衣,腰間掛著鏽跡的斧子,擺著乾柴,突然一斧子就放在了旁邊偷偷摸摸過來盜柴的脖子上,仿佛被盜的不是柴,是命。
市井百態,百味人生,自己品嘗,自己體會。
這些還算好的,至少活得像個人。
不像人的,是滿大街躺著,正曬著冬日余陽的東西。
他們大多已經只能看到四肢的人形,沒有肉,只有骷髏,掛著幾縷破布爛衣,衣不蔽體,冷得瑟瑟發抖。
但是他們依然堅持躺在陽光下,沐浴冬日唯一的溫暖,而不願站起來,給自己找一個遮風保暖的容身之地。
這些不像人的東西,密密麻麻分布在各個街頭巷尾,就像一窩一窩扎堆的螞蟻,寄生在城東這片灰敗破落的區域上。
想吸血,吸不到,想離開,做不到,只能一起腐爛,一起衰敗。
偶爾,有破爛的水果,或者腐爛的菜葉,掉落在地,周邊的東西就像聞到血腥味的喪屍,張開血盆大口,踉踉蹌蹌撲了上去。
同類多,搶食怎麽辦?
牙口一張,誰敢搶,就咬誰。
四五個撕咬在一起,比起野狗,更像被抽掉脊柱,無法挺直的屍體。
最後血淋淋的勝者一口吞下無用的垃圾,臉上流露幸福的愉悅,接著癱倒在地,與敗者一起迎接可能存在的下一個上天恩賜。
他們沒有明天,也不會去考慮明天,只能麻木地、放空地,躺在那裡,直至毫無價值的死去。
葉繁星走在這裡,感覺自己走在停屍間。
死亡的腐爛,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麻木,彌漫在這個區域,讓他想吐,但是胃液和一些東西,堵在嗓子眼,吐不出來,隻覺得難受。
生活在繁榮富足時代的他,基本沒見過衣不蔽體,食不飽腹的人,也沒有受過相同的苦,減肥另算。
即便穿越後,最開始受了罪,也很快就被孟玥收留,過上了被圈養精心呵護的生活,從未踏足過城東這片衰敗之地。
他曾經很不滿意,經常想著如何叛逆,然後跑出來在這裡玩,看看是個什麽世界。
然而,現在,他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停留。
對他來說,這毫無疑問是個噩夢般難受的地方。
徐洛魂關注著葉繁星臉上難看的表情,沒有出聲安慰,反而淡淡說著,更加一把火:
“蜀地近年治理還不錯,天公也作美,沒有洪澇旱蝗等災害,難民大大減少,不愧天府之國的美譽。”
葉繁星瞪大了眼睛,指著眼前熱鬧但破敗的集市,還有滿地的躺屍,極度詫異地問:
“你管這還叫治理的好?還富庶?”
徐洛魂盯了他一眼,笑了笑,有些譏諷:
“你知道十年前灌縣的人口數和耕種田畝數嗎?”
“你有了解過灌縣現在的人口數,和耕種田畝數嗎?”
葉繁星啞口無言。
徐洛魂自問自答:
“按現在的種植技術,一個人的養活,需要1.2畝地。”
“而現實是,十年前,灌縣有七萬人,卻僅有耕田五萬畝地。”
“十年後,灌縣有十一萬人,耕田十五萬畝地。”
“這樣的增幅比,雖然還不能解決吃飯問題,但在當前時代,已算優秀了。”
葉繁星不解:
“你怎麽知道這些東西的?”
徐洛魂淡淡回應:
“這些數據都是大小姐從政府內部報告中,摘抄下來,放你桌上的。”
葉繁星面紅耳赤,不自覺對抱在懷裡的酒壇,施加了更大的壓迫力。
他不是沒注意到自己桌面上經常出現的一些報紙,書面報告等東西。
但是,讓現代社會一個從來不關心百姓民生和社會新聞,不關注政府工作報告的大學生,卻要細細品讀,民國時期的政論和報告。
呵,這難度,不比王者榮耀上王者段位小。
所以這些東西的去處,只有一個,高高掛起的書桌,而不是某人的腦子裡。
徐洛魂繼續刺激:
“灌縣存在的糧食缺口,每年都有至少四位數饑民死去。民國後的官員們,相比大清已經有長進,但不夠好!”
葉繁星震驚,四位數的死亡,對他來說那是天大的事情:
“為什麽?按剛才的算法,糧食是夠得呀。”
徐洛魂以看白癡的神情,剮了葉繁星一眼:
“因為灌縣的糧食,要調撥至少三成去省城成都,剩下的才能自己分配。”
葉繁星羞愧,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
徐洛魂還不放過,繼續靈魂重塑:
“這只是物質客觀存在的困難之一。灌縣目前的問題還在於可提供的工作有限,大概穩定的只有三萬余,而剔除田間務農的人口後,還有約兩萬人沒有工作,只能餓肚子,這些人,就展現在你的眼前。”
葉繁星內心沉甸甸,壓著千斤石,這是他首次,如此冰冷,如此數據化地直面社會問題。
在他的過去,畢業即失業,只是口頭的一句調侃,即便存在現實心酸,也只是生活的不易。
而這裡,失業,不是生活,而是個生存問題。
徐洛魂沒有停下刺骨的話語:
“你再看,這些躺著的人,其實都是適齡的青壯年,即便個別到了與我同齡的四十多,也依然還是這個國家人口的主力。”
他隨手指了指一個人,示意葉繁星看過去:
“左手邊牆角下,躺著的那人,叫王十一,今年十八。”
“是以前孟家馬夫王氏的第十一子。”
“大小姐給了他家二十畝地,夠養活他們全家。”
“但是王氏全留給了大兒子,王十一活不下去,跑到城裡討生活。”
“然而大字不識,什麽都不會的他,沒多久就躺在這裡,對國家,對民族,對家庭,對自己,毫無價值。”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意味著我這一代人,和你的上一代人,都成了累贅,一個想要發展,就不得不割去的爛肉。”
“如果你這代人,依然無法挺起脊梁,肩負重擔,只能繼續割,或者內部自己人,或者外敵強割。”
“你的下一代,下下代,也是如此。”
“直到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站立起來!”
“在這樣的時代,沒有開民智的人,只是供養人上人的工具。如果連做人的脊梁都被生活抽沒了,那就連工具的價值都沒有,只能成為文明燃燒的渣滓,貢獻出自己的血與肉,被榨乾後無情掃落。”
徐洛魂回過頭, 兩手端著酒壇,摸樣有些可笑,但是臉上的表情,卻充滿殘暴和血腥!
“想成就大事業,那,你有狠心,割去這些爛肉,或者燃燒他們嗎?”
“說的明白點,這不是殺一個人,十個人,百個人所能解決的問題。”
“而是需要上萬人,十萬人,百萬人,有計劃,有規律,一代一代人的慢性屠殺。”
葉繁星打了個寒顫,前所未有的冰冷。
徐洛魂死死盯著他,但是眼神空虛,仿佛看的是另一個人:
“我曾以為自己心狠,可以將世道殺出個黎明,可以通過革命殺掉一些人,從而拯救更多人。”
“但是在殺死血名錄上最後一人後,我就無法承受內心的負罪,轉身逃跑,只能寄希望於已經半成品的民國。”
“這是多少數量?僅僅1314人,僅僅這個數量的生命,我就沒辦法再下手了。”
“更多的呢,那些被時代拋棄,不容於時代,跟不上時代的人,他們只能趴在那裡,充當時代的垃圾。”
“於是,革命後的下層,依然還是那個地獄,裡面的人,依然活得不像個人。”
“我們的革命,只是將最下層的地獄,換了批人。”
“我無數次給自己理由,這是世界的悲哀,是時代的悲哀,我們問心無愧。”
“但是,那些死去的靈魂,還有在這裡的這些人,依然時時刻刻告訴我。”
徐洛魂閉上眼,仿佛沉溺在夢魘,無助而絕望:
“這就是我們的錯。”
“我們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