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青龍會決鬥帖的送達,已過去三日。
當晚,賈中華面色如常地接下了決鬥帖,惠舒師太和賈周氏當場沒有任何表示,似乎接到的不是生死決鬥的邀約,而是請客吃飯一般。
其他人等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此事就此揭過。
只有葉繁星在每晚的孟家小會上,有所抱怨,但也都被孟玥強勢鎮壓,告誡徒增老賈負擔才消停。
歲月靜好,孟家大院內風平浪靜,只有賈周氏和乾細娥日夜奮筆疾書的沙沙聲,終於在昨日完成所有文書證據的謄抄工作。
虛晴道長領到嶄新的證據後,當即告辭,趕回門內布置後續動作。而惠舒師太則是將證據交付門內可信之人,趕回峨眉,自己則留下,見證賈周氏的最後時光和頂峰決鬥的結果。
她在私底下與孟玥等人自嘲:
“貧尼掙扎一生,沒想臨到輪回將近之時,還需要親自送走自己的徒兒。如此也好,全苦海泛舟,師徒共同沉淪之情誼。”
此話一出,讓原本對她印象大壞的葉繁星,倒是改善不少。
此時,早飯剛用完,天光晴朗。
葉繁星正在道場內被孟玥和徐洛魂操練,惠舒師太和乾細娥也很有眼色跟上,看葉繁星的熱鬧,將偌大的孟家庭院,讓給了一對苦命人。
孟家大院,涼亭內。
賈中華已然換下那身象征青龍會的月白色長袖緊身針織長衫,身著一套藏青色棉布長袍。那是二十余年前,賈周氏親手為他縫製的衣物,一直精心保留至現在。
可惜,二十余年間滄海桑田,賈中華的容貌體型,都與當初發生不小變化,所以穿著有些不合身。
也因此,今日閑暇下來的賈周氏,就拉著老賈,量體裁衣。
兩人都清楚,這將是,賈周氏為賈中華縫製的最後一套衣物,所以賈中華一直目光灼熱地看著賈周氏,將每一分時光牢牢銘記,讓心愛的人兒填滿內心每分每秒。
坐在賈中華邊上的賈周氏,終於有些赧然地回瞪愛人,嗔道: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賈中華正色:
“全天下最好看的,當然要一直看。”
“都已經人老珠黃,快入土了,還有什麽好看。”
“就是好看,比天邊的雲彩,暮間的清風,晚夜的辰星,都要好看。”
賈中華是個戰士,有些文化,但不多。前世混跡軍營,學到的撩妹技巧,全是硬邦邦的土味情話。
可如此直白熾烈,反而讓一向清心恬淡的賈周氏受不了,過去是,現在也是。
賈周氏猛地一拳錘在賈中華手背上,乾裂的秀臉上泛起紅暈,惱羞成怒:
“乖乖坐好,別搗亂,少說些胡話打擾我,我要趕緊把衣服給做出來。”
賈中華一翻手,賈周氏骨肉均勻的玉手,就被緊緊捏在其中,不得脫離:
“好好,我坐好。”
“放手!”
“我不放!”
“你放不放?!”
“不放,咬定青山不松手!”
賈周氏眉毛豎起,一對秀眸閃出冰魄寒光:
“我蜀道山,一!”
賈中華乖乖松手,然而沒等賈周氏做出什麽表情和動作,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抓住了賈周氏的手,緊握不放。
賈周氏又好氣又好笑,都已經快五十的人了,還越活越小,口中繼續計數:
“二!”
賈中華松開,然後又抓住手不放。
賈周氏一陣無力,又一陣心酸。
幸福的甜蜜,和不舍的心酸,同時從賈中華的手裡傳遞到肌膚裡,再到心裡,濃得化不開,那句“三”怎麽也說不出口。
罷了,這輩子都栽在他這裡,一時半會兒也就由他去吧。
身子軟軟倒進了賈中華寬大的懷裡,手也不再掌心間掙扎,兩兩相貼,十指緊扣,口中喃喃自語:
“這輩子就被你賴上了,強驢!”
一聲強驢,纏綿緋長,道盡了新婚燕爾的命運突變,窮途困境的對抗和依賴,絕境逢生的互生情愫,遭逢大變的天涯守望,此中萬般滋味匯為一聲呼喚。
兩手緊緊相握,半生有你,是苦也甜,余生隨你,幸福到點。
——————————
午餐前,惠舒老奶奶看了眼涼亭內被手忙腳亂收起來的布料,慈祥地對賈中華和賈周氏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但是那揶揄的表情和眼神,讓賈周氏大羞。
午飯一吃完,賈周氏就一頓巴掌伺候,將老賈趕到了道場,作為葉繁星的新一輪指導老師。
不,應該說是方凌峰。
因為自從被賈周氏趕跑後,老賈就精神萎靡不振,乾脆躲起來休養。而方凌峰則在秘密拜見了惠舒師太后,沒有去見婉萍師妹,跑來指導葉繁星。
孟玥也趁此機會,拉著不情不願的徐洛魂,不知去了哪裡。
只剩下葉繁星和方凌峰在道場內對練。
方凌峰與徐洛魂,和賈中華都不同,他更像一位板正的老師,從用勁發力的各種身體姿勢開始教起,糾正葉繁星的不規范動作,就像葉繁星前世的軍操演練一樣,基礎動作一遍遍重複。
於是,在一陣枯燥乏味的操練後,葉繁星成功倒地不能,這倒不是他被疲憊擊倒,而是精神受到莫大損傷,心碎而倒。
方凌峰是個好脾氣,看見賴在地上不起來的小老虎,沒有怪罪其偷懶,反而自責起來,認為自己沒有教好,所以開動腦筋思考,如何激發小老虎動力。
沒一會兒,他就眼前一亮:
“趁此休息的時候,你想不想聽聽老賈和我師妹的故事?”
此話一出,葉繁星的虎耳朵一下子就豎了起來,一個二哈翻身,滾到了方凌峰的腳邊,揚起虎頭,話沒說,但表露的意思一覽無余。
方凌峰暗笑,上鉤了,悠然著說起了這段二十余年的往事。
方凌峰和周婉萍,都是峨眉派出色的弟子之一,又師出同門,一同習武一同成長。
故當二人及冠及笄之時,兩人的師傅惠舒師太,就有意撮合,結成秦晉之好。師兄妹二人自幼相伴長大,兩小無猜,感情極深,甚至認為這是天作之合,面對師傅的好意,也就羞澀應下。
於是,兩人在峨眉派所有人的祝福聲中,在金頂上的派內大殿上成了親。
然後,命運的轉折就來了,新郎官酒醉後被送進洞房。誰料賈中華的靈魂破界而至,在方凌峰的身體上蘇醒。
剛剛還在二戰戰場上搏命廝殺的賈中華,睜眼就看見一個穿著素紅嫁衣,明媚皓齒的秀美女子,在紅燭掩映下暈紅的臉蛋,正在脫解著自己的外衣。
那一抹容顏的驚豔,深深留在賈中華的心底,也驚醒了他混沌的意識,下意識反抗起來。隨著兩人的溝通,誤解,乃至委屈爭吵,終於驚動了外面還在歡慶的峨眉派眾人。
於是,很快,賈中華的穿越者身份就被暴露。
此時包括周婉萍在內的峨眉派眾人,皆以為新郎官方凌峰,已被域外天魔賈中華吞噬殺死,全都悲憤不已,誓要殺死賈中華為其報仇。
賈中華迫於無奈,就近挾持了新娘子周婉萍意圖自保,峨眉派眾人投鼠忌器,只能圍而不攻,雙方僵持,互有負傷。誰料,爭鬥過程中,兩人失足,摔下金頂。
峨眉派皆以為兩人齊齊身死,一場喜事,轉瞬間變成人間悲劇,惠舒師太心灰意冷,就此徹底修佛,不再管理派內之事。
當說到這裡,方凌峰的臉上雖然坦然,但話語中的唏噓之意,還是展露無疑。畢竟那一天,他、賈中華、周婉萍,乃至峨眉派很多人的命運,都發生了偏轉。
葉繁星想著當年峨眉山金頂上那一夜的波瀾曲折,內心百轉千繞,見方凌峰停下,不禁催促起來:
“後來呢,後來是不是老賈他們兩人意亂情迷,生米煮成了熟飯,就這樣好了起來?”
方凌峰不禁一陣搖頭,這小老虎和老賈還真有點像,對此方世界的人情世故,不甚了解。自己乃是出家人,還是當事人,都能不經意當面說出一些虎狼之詞,如是峨眉派內的守舊分子,或者少林等崇佛遵古門派,立時便是恩斷義絕,血濺三尺的結局。
方凌峰雖然與葉繁星接觸不多,但通過賈中華,也知道這個小子有些口無遮攔,但本心不壞,在孟玥的管束下,依然走在正道上,且由於天賦驚人,又有徐洛魂的教導,未來不可限量。所以也有意指點一二,結份香火情。
他微笑著繼續闡述刻在三人心底的往事。
從金頂落下,賈周二人幸運被一株長在岩壁上的古松撐住,沒有直接掉落山地,或者撞上岩壁粉身脆骨。但是兩人的立足之地,也就局限在古松的方寸之間。
捕獵過往的飛鳥蛇蟲裹腹,摘取古松及周邊不遠處的植株,內部汁水解渴,身體排泄時的相互旁觀,不時發生的身體接觸,生活空間的狹窄,和生存資料的匱乏,讓兩人之間,產生了諸多交際和碰撞。
其間,周婉萍作為待嫁的雲英之子,自然對這種情況羞憤至極,多次有輕生跳崖舉動,但都被密切關注其情況的賈中華救下。
即便救下的代價,就是無盡謾罵和扭打,也沒有放棄周婉萍的生命。
漸漸地,周婉萍不再輕生,而且方凌峰的意識,也逐漸在身體內蘇醒。於是,其和賈中華兩人的意識交替出現,這給了周婉萍頑強生存下去的動力和希望。
兩人三魂,就在一顆小小的古松上,開始了相互仇視,又相互依賴的生活。
直到一個月後的某一天,山內大雨磅礴。
方凌峰心平氣和地書說著改變三人關系的那日:
“當時已至隆冬,天氣嚴寒,暴雨不止。”
“婉萍師妹身子骨稍弱,在那古松上又沒有很好的補充,恰逢女兒家月事到來,多方因素下,就病倒了,很是危險。”
“當時其實是我的意識在主導,但情況非常危急,又條件有限,我束手無策。”
“但也就在那時,老賈的意識猛然壓過了我,搶過了身體主導權,脫掉了兩人的破舊衣物,將師妹壓在身下,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屏障,遮擋風雨,同時以人體溫度,加上瘋狂運轉體內之氣,替師妹驅寒,經過一日一夜的艱苦支撐,師妹終於擺脫危險,漸漸恢復。”
“而老賈則因消耗過大,加之外部環境的侵蝕,病倒了,比之之前的師妹狀態還差。而師妹也並沒有因此下暗手,而是如老賈之前那樣,舍棄羞恥,精心照料,甚至割破自己手腕,放血來給老賈解渴。”
葉繁星在旁邊嘟了嘟嘴,想說些什麽,但好歹他並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二百五,有些戴綠的話沒有直接說出口。
不過方凌峰乃是聰慧機智之人,如何猜不到葉繁星沒有問出口的話,微笑著,並不介意:
“當時老賈壓過了我,但是因為初次嘗試,所以我並沒有陷入沉睡,而是以第三視角,看到了他對師妹的付出和犧牲。”
“也就在那時,我意識到了自己對於師妹,也許並不是一種可以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
“隨後師妹照顧老賈時的舉動和眼神,和與我在一起的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比翼齊飛,生死相隨的感情,這讓我確信,我和師妹,只是因為從小就在一起,生活習慣了對方的存在,而不是男女的愛慕之情。”
方凌峰微笑總結:
“也就在那株古松上,婉萍師妹與老賈,萌發了男女之間真正的愛情。”
葉繁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眼前這個最大的受害者,自己身體被佔了,媳婦兒當面,愛上了那個佔用自己身體的男人。
方凌峰注意到了葉繁星的欲言又止,還是那副不以為意的微笑表情:
“最初我也以為自己會像普通男人那樣妒火攻心,當我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難受的感情,甚至還松了一口氣時,都以為自己已經被古松的生存環境逼瘋了。”
“直到我們一致決定,不再蜷縮於古松,而是想辦法脫困後,我才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方凌峰頓了一頓,似乎整理自己的思路和語言:
“我比婉萍大幾歲,從小帶著她識字,練武,誦經,十余年的時光,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
“但是,我一心向佛,並沒有世俗的男女之情,師妹於我,就是修佛路上的同路人。”
“所以當那件事發生之時,我就明確了自己的心意,成全他倆,自身向佛。”
葉繁星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問的問題:
“是什麽事啊?”
方凌峰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回憶中:
“我們下定決心脫困,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用十幾條被捕獵的蛇皮做成繩索,將兩個身體捆綁在一起,並留出一部分蛇皮繩作為攀岩用,將古松松葉編成了一個個小袋子,裝滿收集的各類食物,全部交給小師妹保管。”
“然後我們離開了古松,由老賈一點點背著師妹向上攀登。”
方凌峰的聲音變得空幻起來,葉繁星也被帶入了那峨眉金頂下的岩壁之上:
“我們約好,老賈全神貫注攀登,其余身外事全部交付師妹處理,包括休憩,覓食喂食,清理排泄等等。 ”
“而我,則負責監控所有情況,第一時間預警或者乾預,托底作為最後的警戒。”
“中間無論誰出了差錯,半途跌落,黃泉路上遇見,三人生死與共,下輩子再相逢。”
方凌峰突然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葉繁星從未聽過曲調,但是歌詞銘記在心: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歌唱後,方凌峰沒有睜眼,只是淡然開口描述:
“在攀爬過程中,我們遭遇了很多危難。”
“老賈的五指接連斷折,鮮血和痛苦,灑滿了絕壁,依然強撐著支持兩人的重量,絕不放棄。”
“師妹完全放棄女兒家羞澀,全身心照顧著老賈的身體和精神,唱歌緩解疲乏,按摩緩解疼痛。為了保護老賈,手上被毒蛇咬傷,卻一聲不吭。”
“也就是那時,我衷心祝福他們兩人喜結良緣,百年偕老。”
方凌峰睜開眼睛,仿佛回味了一段充滿意義的人生,笑了,很坦然,臉上的蜈蚣也在舒緩地曬著太陽:
“經過五日五夜的相互扶持和鼓勵,當重新站在金頂上時,我們三人都知道,生命已經聯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葉繁星心急了,連忙追問:
“那後來了,後來峨眉派怎麽樣呢?”
蜈蚣般的臉上有了促狹,方凌峰壞心地回應:
“想知道?”
“那就站起來把猴子摘桃的動作再演練一百遍。”
“你這個惡魔!”
葉繁星的悲憤聲音,遠遠回蕩在孟家大院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