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冬日的迷霧天氣,將下方的盆地遮蓋得嚴嚴實實,從地面往上看,就是不見天光和雲月,只有朦朦朧朧的乳白色霧氣,罩在人心頭和眼簾,看不見他人和前路。
徐洛魂和葉繁星,天光未亮之時,就被孟玥提前安排的馬車接上,一路狂奔,原本近一天的行程,硬生生縮短到三個小時內,就到了成都的城牆下。
最初的成都城,是戰國時期蜀國作為國之首都而建,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故有成都之名。
在蜀語中,“成”意為“完畢”,代表“最後”,因此“成都”又意味著蜀國最後的都城,象征著蜀國人民對生活穩定的渴望。
秦惠文王時期,秦國征伐兼並蜀國,設置蜀郡,在蜀國舊都的基礎上,先後築起太城和少城,共同組成了成都的都市區,成為近現代成都的基底。
此後兩千余年,成都之名,作為蜀地的政治中心和商業中心,一直流傳沿用。歷史上也附加了不少別名雅號,如“錦官城”和“蓉城”等,多與後續新擴建的城區名稱和歷史文人典故相關。
成都也是一座命運多舛的城市,有史料記載的城市毀滅就多達數次,每次幾乎都消耗了百年光陰來恢復重建,而每次重建都是在原址上赤地重建,可見該處位置對於蜀地的要害。
不過,徐洛魂暫時顧不上悲秋傷懷,因為有個事前誰也沒料到的意外狀況,葉繁星暈車了。
是的,從灌縣到成都,總長不過五十八公裡,一路走來都是平原低窪之地,但受限於民國時期道路落後,再加上為趕時間急速狂奔,難免顛簸,小老虎這個經過後世高鐵、飛機等現代交通工具洗禮的小子,很不幸地在時速二十公裡的速度下,居然暈車了。
此時,小老虎痛苦地扶著城牆,彎著腰,不斷對著地面,使用彩虹攻擊。
徐洛魂在其背後,一邊輕輕按摩頸部和背脊線,減緩他惡心難受,一邊皺起眉頭,暗暗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按他的想法,應該是進城直撲兩個地點,喬裝查看,再定下一步方略。結果現在倒好,還沒進城就倒下一人。
要不先找個旅舍,讓小老虎休整,自己先去查探,這樣既安全也放心。但是小老虎的鍛煉機會沒了,對於缺少時間,缺少“劇情經驗包”的他來說,是個很難彌補回來的空缺。
就在徐洛魂心思百轉之際,葉繁星自己倒是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時間有限,爭分奪秒,又豈能在這個時候輸給一個可笑的暈車症。
他趁著一番惡心和嘔吐過後,新的不適尚未到來之際,直接一巴掌,重重掄在了自己光亮的腦門上,用疼痛對抗天旋地晃的暈眩,和嗓子眼不斷湧現的惡心難受。
取下孟玥贈予的小巧水袋,狠狠灌一口,來回滾動,洗淨汙穢,再對地面使用水箭攻擊,最後以一口長長的吸水入腹,壓下胸肺間的不適完結。
葉繁星長呼出氣,轉過身對著徐洛魂說:
“走吧,進城,我們盡快查清情況。”
徐洛魂有些遲疑,因為小老虎雖然強自振奮,精神頭不錯,但是蒼白的面色,虛浮的腳步,還是暴露他的虛實。
“大丈夫豈能被這點腳後跟之灰絆倒,我沒事的,盡快進城才是正途。”
說完,葉繁星也不等徐洛魂,徑直往城門走去。
徐洛魂在後面幾步跟上,啞然失笑,自己什麽時候被孟大小姐傳染,如此心軟,見不得葉繁星受苦,該好好檢討自己才是。
兩人在城門處繳納稅捐,進了城門。
這番進城的經歷,真正讓葉繁星開了眼,什麽叫苛捐雜稅,什麽叫剝皮三尺,掘地五丈。
葉繁星原以為進城時,按照灌縣例,繳納人頭稅就算完了。誰料交完後,又被城門士兵攔下,指著小老虎的帽子和布鞋,還有兩人攜帶的誓約和家鄉,要繳納戴帽稅、布鞋稅、安全稅等,居然是人頭稅的百倍之多。
其中,安全稅佔了大頭,足足兩個大洋,足夠一壇清溪流泉,或者一個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糧。
葉繁星當時虎眼圓瞪,就要發作。徐洛魂一把攔住,如數上繳,幾乎佔了這次外出公費的一半。城門士兵這才放行。
兩人還沒走開,更奇葩的事情發生在他們眼前。
一個挑著糞桶,裝滿穢物的老人,出城被攔下,要求繳納糞稅。
還有一老一少兩父子,擔著一根扁擔進城,扁擔上用麻繩綁住一頭活豬,所以要繳納人頭稅,殺豬稅,扁擔稅,繩稅。
是的,扁擔和綁豬用的繩子也要收稅。
五花八門的納稅名目,令葉繁星三觀顛覆。
徐洛魂帶著他往城內走去,不再看城門下的狗苟蠅營:
“現在明白我之前為何說,灌縣的縣政府還不錯了吧,你蘇叔的能力和品性都當得上一聲父母官。”
葉繁星有些訕訕,他之前確實一直因為灌縣城東的事,對縣長蘇德俊頗為不屑,如今到了天府之國的中心成都,實際看到現實狀況,才知道蘇德俊有多麽了不起,放到影視劇中,就是青天大老爺的那種。
畢竟只收人頭稅、商稅、還有田稅的灌縣,除了大部上繳外,還要滿足成都其他雜項錢糧款項的上收需求。能不攤派至百姓,咬牙以三大稅硬撐著全額繳納,足見縣長的本事,還有那胸懷百姓的秉性。
徐洛魂一邊走,一邊教導葉繁星:
“蜀地物產豐富,雖有軍閥戰亂但烈度不高,除了苛捐雜稅,擾民不算嚴重。而在蜀地之外,苛捐雜稅之前,兵役和戰亂,洪澇旱災,才是老百姓的大敵,將你看見的情況,翻上十倍,就是那些地方的寫照。”
葉繁星心情沉重,陷入沉默。舊社會是如何如何,原世界沒少提及,但是提的再多,能有眼前的真實更加真實嗎?
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不是一句戲言,至少前半句話就發生在這裡,他只希望,能盡可能快,盡可能代價少地實現後半句話。
徐洛魂自嘲,就像之前在灌縣城北那樣:
“我們當年喊著,民國萬歲,天下太平,為這世道爭一口活下去的希望。但是現在,大家也都在喊,喊得是民國萬稅,收稅的稅,天下太貧,貧窮的貧。”
葉繁星在上次城北之行後,每每想到徐洛魂的悲哀,他也曾反覆琢磨,可所得略淺,還不足以令人信服,如今也只能先拿出來安慰:
“可是至少你們替大家爭取了一個明面上平等的權利。”
“以前大家都是卑賤之人,除了生活上的困苦,還有法律和社會層面的人格和身份低下。”
“現在有了你們的努力,至少所有人在法律和社會層面是平等的,人格獨立自主。”
“至於如何實現生活好轉,人民富裕,確保人格身份的平等權得到切實保障。”
葉繁星頓了一頓,想到了那面鮮豔的紅旗,未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想到了自己過往的宅居生活。
“那已經是下一代革命者的任務了。”
徐洛魂默默聽完,咀嚼著“下一代”這個詞語,默默不說話。
“一間封閉的屋子,裡面的人都要悶死了,而你們開了一扇窗,讓屋內渾濁的空氣,有了流通。”
“雖然還是很憋悶,但至少有了活命的機會,以及進一步擴大窗戶,直至最終推倒屋子的可能。”
葉繁星向周圍指了指:
“所以,這個時代,包括這些愚昧的人,雖然不知道,不明白,不理解你們的偉大,但是生活在這裡的我們,及其後來人,都應該向你們鞠躬致謝。”
徐洛魂聽完,心情複雜:
“所以我們沒有做錯,只是做的不夠好,不夠徹底,對嗎?”
葉繁星內心嘀咕,應該是你們從根上的方向就錯了,表明上則回應:
“是的,如果你們可以徹底清除原統治階級,防止其滲透和腐化,未必不能創造一個新的中國。”
徐洛魂有些失魂落魄:
“果然還是當初殺的人不夠多嗎?”
葉繁星暗中翻了個白眼,階級鬥爭怎麽能跟殺人數量劃上等號呢。不過考慮到老徐只是個武夫和殺手,並不擅長政治,社會等方面,所以就原諒他的見識淺薄吧。
葉繁星自己也沒有一點兒自知之明,他也只是站在時間巨人的肩上,如果沒有後世幾十年的積累沉澱,沒有信息爆炸時代的資訊灌輸,他一個宅男,哪會這些看上去挺高大上的理論總結。
人的自卑和自信,往往都不自知。
徐洛魂沉默片刻,突然有些欣慰:
“這段時間以來,你成長了不少。”
如果是昨天之前,葉繁星的小屁股就要翹起尾巴。
而現在,他隻沉穩地回應:
“現在的我,還不足以應對當前的狀況,差得很遠。”
徐洛魂微笑:
“所以我和你,才會在這裡,給自己一點信心。我送你一份禮物吧,作為成長的階段性獎勵,至於能拿到多少,看你自己呢。”
葉繁星有些驚訝,這個時候送禮物?
然後他就感覺到了世界的不對。
兩人的腳步聲在街道上沙沙的響著,道路上來回匆匆的行人無暇關注,街道兩旁吆喝叫賣的店鋪商販置之不理。一時間,葉繁星感覺,自己和徐洛魂,走在的是歷史夾縫中的成都,與周邊隔著時空與現實的阻隔。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他從行人旁邊經過,能清晰聽見行人咒罵城門收稅:“自古未聞糞有稅,而今只剩屁無捐。”卻對他們兩人視而不見,仿佛只是空氣。
徐洛魂的聲音傳來:
“為免驚動眼線,我在我倆身上布下了幻術場,一般人會將我們忽略過去。忽略不了的都是高手,很有可能就是我們的目標。”
葉繁星既佩服又眼紅,這不死印法太好用了,比之邪王石之軒的版本,多了許多玄奇妙用,自己一定要學到!
等等,學到?
葉繁星的眼睛睜大,氣門開,將身體之氣與徐洛魂的幻術場相接觸。一瞬間,不死印法的運轉奧妙似乎就在他眼前展開。
身體某處的小火苗在莫名力量的影響下,不僅燃燒起來,而且按照一定的規律,起伏漲縮,仿佛活著生物一般,吸收源自身體的精,吐出一股股玄妙的氣,而這個氣,與徐洛魂的氣息類似。
葉繁星此時哪還不知道,徐洛魂口頭不說,但其實是乘此機會,實質傳授自己不死印法,也顧不上現在正在趕路和救人,集中精力,記憶小火苗的燃燒規律,以期離開老徐幫助後,能夠自由驅動,使出此類隱身之術。
時間匆匆流逝,不知多久以後,葉繁星從類似禪定的狀態脫離,身體的腳步在此期間一直沒停,依然跟在徐洛魂身邊,而兩人當前所處位置,已是一座包子鋪前,徐洛魂正在買包子。
賣包子的是個中年大嬸,五大三粗的腰身和手臂,面上的狠肉,都在顯示這位大嬸的不好惹。
徐洛魂遞過一枚銅錢,接過一個紙包,裡面有四個包子,狀似無意地詢問:
“咦,是有哪位貴客到了成都嗎?怎麽大街上賣兒賣女賣自己的人,還有那些浪人和乞丐怎麽都不見呢?”
“唉,哪有什麽貴客,他們從天上過,關我們這些升鬥小民什麽事情?”
“哦,那是另有情況?”
“是政府做好事,集中安置那些活不下去的人,給他們一口飯吃。”
“要我說,政府既然還有錢做這些好事,不如少些這稅那稅。現在大家都在說,只有放屁才不交稅呢。”
中年大嬸說起來就是滿腹牢騷。
“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這稅啊捐啊,都是給大老爺們吃香的, 喝辣的,抽大煙去了,誰管屁民的死活啊。”
徐洛魂很是驚訝,臉上的浮誇表情,差點把葉繁星逗笑。
“這民國政府還集中安置?那比原來的滿人老爺們好太多了,我不信。大姐,你是在吹牛吧?”
大嬸急了,她混跡成都城幾十年,大家為什麽服她,不就是她南來北往,八卦很多嘛。這被人質疑,砸了招牌,以後還怎麽吹噓自己見多識廣,震驚各類小姐妹們兒。
“誒,你也不打聽打聽,成都城裡誰不知道我包香嫂兒最是誠信,包子都是好肉,講出來的話,也是實打實的準。再說了,我可是親眼看見的,政府的人帶著他們,進了青龍街的青龍館。”
徐洛魂和葉繁星的眼神中都閃過異色。
徐洛魂笑了笑:
“哈哈,大姐如此說,我們當然信。指望著這政府多給我們一些活路吧。”
大嬸長籲短歎,好一陣埋怨生活的艱辛。
兩人倒是轉身就走,就跟真正日常來買包子的人一樣。
徐洛魂遞給葉繁星兩個包子:
“吃,午飯裹腹。”
葉繁星也不客氣,接過就一口咬下,咀嚼一二,就苦著臉問:
“這包子怎麽有股怪味?”
徐洛魂面色如常,一邊吃一邊回答:
“死老鼠肉,還放了好幾天,吃不死人。”
葉繁星壓不住胃裡升騰的惡心和難受,衝到道路邊上,又對大地發起了彩虹攻擊。
包香嫂兒?誠信?嘿,中國人的食品安全問題,已經綿延幾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