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閣,這棟峰頂唯一的建築物,毫發無損的保留了下來。並且直到現在,徐洛魂和葉繁星才猛然間意識到這個建築物的存在,而之前,那裡只是自然,僅此而已。
徐洛魂早就知道,倒是面色如常,而葉繁星則神色大變,因為這個情況,和隱殺何其相似,都是讓人無意識中,忽略自身。只是這棟建築物更加龐大,而在剛才的戰鬥中,波及面又是如此之廣,想要將其完整保留下來,這份功力,遠遠超過隱殺。
“晚輩自是因為掌門在此,放下心來,才有些松懈。畢竟掌門稱號天災,如此偉力,確實震驚了晚輩兩人,情不自禁歎服,還請理解。”
徐洛魂一番話語,不僅向葉繁星說明了之前天災的含義,還向玄虛賠了好,道了歉,又拍了拍馬屁,一番妥妥帖帖的話下來,一直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玄虛老道,也舒緩了臉色,不再那麽緊繃。
“當年你就比洛匹夫更會看人眼色,現在還是這樣,所以在劍道上,你才追不上姓洛的。”
玄虛從老君閣踱步而出,走到兩人跟前,看著自己,或者說另一位三清造成的大洞口,嘟噥著:
“也不知道收斂點。貧道這身子骨,在裡面拚了老命才保下閣子,畢竟是上上代的遺物,否則又要向晴丫頭又要解釋說明半天。”
徐洛魂和葉繁星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好在玄虛也只是自說自話,埋汰自己而已。
玄虛看向葉繁星,語氣中沒有了之前的嫌棄和厭惡:
“你小子天賦確實驚人,除了洛匹夫和明竹,無人出你其右。但是……”
說完但是,他的臉色轉怒,既有羞,又有惱,語氣不自覺嚴厲起來:
“盡是些下三濫的招數,毫無章法,不成系統,丟人顯眼,需得一位名師好好斧正。”
葉繁星聞言癟癟嘴,沒有回應,要知道他才學劍一個月不到,除了老方教了一些有板有眼的基本姿勢外,其他都是和老賈、老徐學的,以殺敵自保為綱要,怎麽順手怎麽來。
在這些戰士和殺手眼裡,殺死敵人的劍法,才是好劍法,從不講究什麽條理和系統。
至於下三濫,葉繁星翻了翻白眼,對自己的身高怨念很大。
不過徐洛魂這時卻站了出來,與玄虛虛與委蛇起來:
“掌門教訓的是,繁星他才習劍不足一月,就已經修煉至獨孤九劍的無招勝有招之境,速度過快,根基不穩,以致過於狠毒,招招致人要害。晚輩正考慮教授他獨孤九劍的訣竅,配上不死印法的時間流速操縱,應當能與各大門派的二代弟子們爭一爭長短。”
好家夥,這是用獨孤九劍的名義,把葉繁星憑天賦用劍的事給石錘下來,還定上了釘子,就怕青城派插手啊。最後還用補天閣的招牌技能,懟上了各門派的二代弟子,也就是虛晴、老方、賈周氏他們這批人。
現在玄虛是騎虎難下,安排嚴師指導吧,葉繁星練劍一月有余就能和嚴師打得有來有回,還需要他們來教?不安排吧,這直接就是打了自己的臉啊。
玄虛惡狠狠地瞪了徐洛魂一眼,心中腹誹,這一脈從上到下,沒有好人。
他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剛才只是日常對派內弟子說教慣了,加上一氣化三清結束,在雲海世界中的遭遇湧上心頭,讓他份外丟臉,一時羞惱,就脫口而出。
說完他自己也就後悔了,畢竟這麽好的天賦,確實讓人眼熱,但也真的沒有多少人敢教,連玄虛本人在內,都沒有信心教好。
明竹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天生天賦,自學成才,短短九年,就與自己並肩。這等天上的妖孽和怪物,不需要地上凡人來指指點點。
見玄虛吃癟,葉繁星偷偷給徐洛魂甩了個感激的眼神,關鍵時刻,還是老徐靠得住。徐洛魂則回應了一個淺淺的微笑,顯見心情極好。
一陣輕風吹來,從峰底刮來一片青翠樹葉,玄虛右手食指一點,隨風飄動的樹葉就乖乖落於他的掌心,任其把玩。
他右手摩挲著樹葉,沒有理會兩個小輩暗地裡的小動作,轉移了話題,對著徐洛魂問:
“你的路很難走,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並且會影響到現在,導致被另外兩種人格鑽了空子,你還要堅持走下去嗎?”
徐洛魂面上的笑容不變,坦誠相告:
“立下不殺誓約,並非為了重走至高之路,是洛魂真的想為過去的殺戮和血腥贖罪,並劃上句號。”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阻擋不了時代浪潮,和浪潮下的森森白骨。但至少,我能做到自己的劍下,沒有痛苦和眼淚。”
“如果有人事後報復,那就自身強大到對手無法報復。”
“如果有人之後繼續作惡,相信相信統一的政權和法律能夠妥善處理。”
“如果繼續犯事到我眼前,那就繼續阻止。”
“如果因此產生了新的悲劇,我欣然接受和背負,這是我的罪孽,不會拒絕。但我也不會因為未來繼續作惡的可能性,就扼殺了生命的現在。”
“還是那句話,我自己選擇的路,哪怕跪著,也要走完。”
“至高?只不過是這條路上,偶然所得的風景,我會努力爭取和銘記,但不會因此丟棄我的背包和行囊。”
“這些看似累贅的東西,才是我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徐洛魂平平淡淡地說完,語不深重,卻堅定如鐵。
葉繁星沒有話說,他的人生閱歷和經驗還不夠,不足以讓他對徐洛魂的人生觀發表意見。
玄虛則是一臉鄭重地看著徐洛魂,他知道徐洛魂的一些經歷,很能夠理解其話語中的決心和覺悟,有多麽大。
爬山者背負著高山攀岩,因為答應了移山到那邊。
涉水者環抱著巨石渡河,因為承諾了帶到對岸。
所有人都可以嘲笑這兩人笨、癡、傻,但是唯獨背負的山,和環抱的石不會。
人生在世,會為了到達目的地而拚命舍棄自認為多余的東西,還是為了沿途一些重要的事物,放緩腳步,負重前行?
你,會作何選擇?
玄虛捫心自問,沒有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因為他兩個都選了,卻兩個都沒選上。
他神色複雜,反覆咀嚼著徐洛魂的回答,良久才長歎一聲:
“癡兒,癡兒啊!”
“也罷,你自己的路只能你自己走,自己失去的魂魄,果然還是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回。貧道和一些老家夥,比不上你,就不瞎給意見了。”
“現在你,已明了為何揮劍,但在揮劍斬向敵人的時候,還在猶豫,而猶豫就會敗北,利劍蒙塵。”
“當你揮劍不再猶豫之時,我想,就是你重臨至高之時。到時候,我希望能見到的是你,而非那個殺手,或者瘋子。”
突然,他想到什麽,指著徐洛魂**的上身,和滿滿當當的傷痕,咬牙切齒:
“其他事情貧道管不了,但是在你的心結解開,劍心恢復之前,敢對明竹動手動腳,貧道拚著大鬧天都山,也要打斷你的狗腿,哪怕是明竹主動也不行!”
即便見多識廣,身經百戰如徐洛魂,也感覺自己臉上臊得慌。
這看著外表,除了身高,挺仙風道骨的玄虛掌門,青城派第一人,道門前三的神仙人物,私底下卻是一個護著自己娘家人的精神老爺子,尤其是最後一句,不是應該判定女方責任嗎,怎麽也要打斷男方的腿?
做一個男人,怎麽就那麽難?
再說,玄虛掌門,你當著一個十二歲娃娃的面,說這些隱晦的男女之事,就沒半點心虛嗎?你可是出家人呐!
徐洛魂心底瘋狂吐槽,面上臊得慌,卻不得不表態:
“洛魂沒有那方面的想法,請掌門放心。”
誰料玄虛老道更加吹胡子上臉了:
“你居然還對明竹沒感覺?明竹為你付出那麽多,你這個沒良心的負心薄情之人……”
徐洛魂,無語。
峰頂之上,一時之間,玄虛和徐洛魂陷入了拉扯,間或有葉繁星裝作天真無邪,實則暗中拱火,搬弄男女是非的小伎倆,好不快活,充滿了家長裡短的煙火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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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你看你把老徐和繁星打成啥樣了?也不知道輕點,你可是至高,至高無上的至高,教訓他們兩個小輩,哪用得著出那麽大力,把彭祖峰頂打壞了不說,最關鍵是累著了你的身子,這才不好呢。”
孟玥一邊說著看似埋汰,實則奉承和關愛的香濃軟語,一邊手上使勁,按摩著玄虛老道的頭、肩、背,完全就是徒孫女兒乖巧有孝的溫馨場面。
玄虛坐在蒲團上,閉著眼睛,狀似不甚在意,實則暗爽不已,聞言冷哼一聲:
“兩個小崽子實力不弱,不拿出點真功夫,怎麽作為娘家人幫你鎮住場子。”
孟玥開心地手上勁道又加了一分:
“爺爺,那你是答應了?”
玄虛被突然增加的力量弄得身子一縮,居然與身後的孟玥差不多身形,眼睛還是閉著,故意裝傻:
“答應?答應什麽?貧道什麽都沒答應。”
孟玥嘟起了唇紅齒白的櫻桃小嘴,小腳丫子在地上接連猛踩,嗔道:
“爺爺~~~”
玄虛被這聲綿長悠揚的叫聲,酥掉了半邊身子,急忙出聲打斷,以免自己的偉光正形象在小輩面前崩壞:
“哼,魂小子中了美人計,劍心破碎,現在還對人家念念不忘呢。我可是警告他了,徹底了結這段糾葛,劍心恢復之前,不得對你出手,否則出哪隻,我剁哪隻!”
在老徐和葉繁星面前百無禁忌,一副老娘就是女流氓的孟玥,在玄虛面前卻紅了臉蛋兒,微微不好意思地辯解:
“爺爺,人家和老徐,是純潔的男女朋友關系,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玄虛冷笑,正準備出言戳穿孟玥的小心思,虛晴和乾細娥帶著換好衣裝的徐洛魂和葉繁星,走進了這處會客室,打斷了他的出言。
葉繁星還是那身土黃色的小老虎打扮,只是虎頭和虎耳更加軟萌,更加可愛,屁股後面還有一根活靈活現的小尾巴,晃來晃去,煞是可愛。
虛晴偶爾看向葉繁星的眼神,充滿慈愛和得意,偶爾轉向徐洛魂的眼神,多是促狹和取笑,顯見得這兩人的裝扮,多半是出自她的手筆。
而乾細娥則是低眉順眼,一幅小透明作態,只是兩肩不時上下起伏,看得出在強忍笑意,而笑意來源則是徐洛魂。
他上下半身都是天藍色長袍,沒有了短打,沒有了紅色馬褂,整個人多了一份出塵之意。
唯一違和搞笑的是,頭頂沒有了頭髮,又不適合佩戴道門的朝天冠,也不知道虛晴從哪裡找了一塊白底花布,繡著幾個小小的鴛鴦,直接包在頭頂,腦後打了個結。
配合徐洛魂普通老農般的面容,還有那細長的雙目,眉心處的劍痕,說徐洛魂是個破戒的花和尚,或者剛劫掠歸來的海盜,要更為貼切和形象。
玄虛看得眼睛抽抽,孟玥則是霞飛雙頰,瞪了為老不尊的師傅虛晴一眼。
兩人都認出了包在徐洛魂頭頂上的布,正是最初接生孟玥所用,成了孟玥嬰孩時期的墊布和被蓋,直到5歲左右才收藏留念,之後隨著孟玥舉家投入青城派,就到了虛晴手裡保管,直到今天。
玄虛自恃輩分高,不好下場言明,也素來寵愛這個唯一陪在自己身邊的女徒弟,不便大庭廣眾之下說教,索性裝作看不見,其實內心多少有些暗爽。
而孟玥則是又喜又羞,一會兒埋怨師傅大膽,一會兒忐忑徐洛魂會否察覺頭巾的異樣,比如氣味什麽的,小女兒家心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葉繁星大大咧咧,完全感受不到場內氣氛的古怪。徐洛魂則是隱隱覺察頭巾有所古怪,但在這種場合下,也不好意思開口詢問,所以一直堅挺著,對眾人異樣的眼神視若無睹。
最終,這場近似於家宴的晚膳,就在眾人和睦友愛的古怪氛圍中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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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後山,泰安古鎮,青城派俗家弟子住宿處。
葉繁星呼呼大睡,酣暢淋漓地呼嚕聲,夾雜著鼻涕泡的破碎聲, 都在說明經過白天戰鬥後的小老虎,睡得有多麽甜。
而另一床,是個空床,原本應該睡在這裡的徐洛魂,此時正坐在屋頂上,借著新月皎潔的月光,眺望著白天戰鬥的彭祖峰頂和新開的天眼。
真實強忍住笑意的聲音響起:
“你還真打算一直戴著這可笑的頭巾。”
徐洛魂喟然一歎:
“都被大小姐那樣威脅了,能不戴嗎?”
晚餐後,來此路上,孟玥偷偷找到徐洛魂,舉著小奶包大的粉拳,紅著雙頰,半威脅半撒嬌地要求,徐洛魂在長出寸發前,都得帶著這塊花布,不得違背,否則扣工錢。
看在大小姐如此可愛,還拿自己囊中羞澀的工錢做條件,徐洛魂隻得屈服。
真實意味深長:
“可是,你的長袍短褲,還有短打和馬褂都毀掉了,那可是顧雪緣一針一線為你縫製的,已經有十二年了吧。”
“那天是1912年3月26日,距離現在十二年十一個月十二天,我記得很清楚。”
徐洛魂平和回答。
真實有些驚訝了:
“既然記得這麽清楚,為什麽沒有遺憾和感傷呢?”
徐洛魂笑了,笑容中很是坦然:
“我也很奇怪,但是此刻內心滿滿的平靜,有些懷念,但並不傷感。”
他看著天上的明月,笑容蒙上月光,很是聖潔安詳,再次重複和強調:
“現在的我,很平靜。”
真實再無他言,隻留下一人,一月,寧靜對望。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