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兒,先生才睜開雙眼,有些紅腫。他不好意思地向孟家三人道歉:
“抱歉,本人失態,讓幾位見笑了。”
眾人接連微笑示意,也不回應,就此帶過。
孟玥岔開話題:
“老徐追著無心出去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先生可願在此小酌一二,順便等候他們歸來?”
先生微笑著平和答應,完全不見剛才的愁苦和哀痛,可見養氣功夫已經登峰造極。
乾細娥正待離桌,去櫃台後面,搬來四壇清溪流泉時,突然發現自己身後,正站著一個怪人,他身量極高,身材矮小削弱的乾細娥,居然都不到他的小腹位置。
這個怪人戴著半高絲綢禮帽,寬大的帽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隻留下一個尖尖的下巴。他穿著一身天藍色的長袍,卻極不合身,就像尺碼小了好幾號,被身子撐得長袍都變了形。
他的左手拿著一柄帶鞘長劍,而右手則拿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用布包著,往外滲著鮮紅的汁液。
“啊!!!”
乾細娥嚇了一跳,驚叫出聲,這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猛然出現,就像鬼一樣,讓心志堅強的小女孩兒都驚呼出聲。
叫聲驚醒了方桌三人,他們也同時注意到了鬼魅般出現的怪人。
“無心!”
先生和葉繁星同時叫出怪人的名字,只是先生的聲音中有責備和無奈,而葉繁星的聲音,則充滿怒火,甚至他人還跳了起來,預備著下一秒就要撲過來一雪前恥。
剩下的孟玥則依然穩坐釣魚台,保持自己的大家風范,只是眼睛看著那圓滾滾的布包,有些出神。
薛無心毫不理睬酒館內的突然混亂,他右手一拋,布包灑落著鮮紅汁液,穩穩當當落在方桌上,瞬間染紅了桌面。
他雙腳並立,腰微彎,右手上舉平攤,做了一個西方伺者,示意貴賓開飯的動作,嘴裡卻冷酷無情地說道:
“不用等了,他在這裡!”
猶如一枚重磅炸彈,轟然炸響在酒館內,讓場內四人都呆呆看著方桌上還在不停往外冒鮮紅汁液的布包。
葉繁星不敢置信地看著布包,圓圓的,紅紅的,無數影視劇告訴他,裡麵包裹著的,就是徐洛魂的人頭!
老徐就這麽死了?
老徐就這麽沒啦?
老徐就這樣不明不白,沒有半點痕跡地,離去啦?
一股強烈地悲傷剛剛湧上心頭,還沒來得及從眼眶宣泄,就有一個憤怒至極的火焰,從胸口燃燒起來。
不可饒恕!
這個殺死老徐的人,不可饒恕!
他右手握住家鄉,馬上就要拔出來和薛無心拚命,就見到一直沒有動靜的孟玥突然伸出嬌小的手掌,一巴掌將方桌上的布包,以及裡面的內容物拍了個粉碎。
“咚!”
一聲悶響,紅的綠的汁液,從孟玥鐵掌下的布包中,激射而出。
等等,綠的?
人的大腦有綠色的成份嗎?這又不是綠帽子。
葉繁星腦海中剛浮現出這個疑問,就聽見孟玥氣急敗壞至有些變音的高亢尖音:
“薛無心,你個混帳東西,居然偷我珍藏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西瓜!”
“無心,你這個惡作劇,開的有些過份了啊。”
徐洛魂無奈的聲音,同時從酒館暗門後面傳來,讓葉繁星的腦袋,宕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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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新世界酒館恢復平靜。
兩邊人馬重新坐下,引發混亂的薛無心,完全沒事人兒一樣,坐在先生背後的方桌那邊,身子朝向這邊方桌,右手托腮,做沉思狀。
對他已經有一定了解的葉繁星猜測,薛無心其實啥都沒想,只是在COS罷了。
乾細娥讓出座位給徐洛魂,自己收拾清理完方桌,紅著小臉,和葉繁星一起排排坐。
在此過程中,先生一直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著,等到孟家四人再次坐下,臉上帶著真摯的歉意,向孟家四人致歉:
“抱歉,無心喜愛惡作劇,但並無壞心,請孟家主萬勿怪責。他現在是我的護衛和私人助理,他的錯,就是我的錯,我代表他向孟家主誠摯道歉。”
剛剛被徐洛魂溫言軟語勸下去的火氣,瞬間又冒了起來,孟玥柳眉一豎,馬上就要發飆。
徐洛魂見勢不妙,左手趕緊在方桌下,一把握住了孟玥的纖纖左手,用力一捏,把孟玥的話頭堵了回去,引得臉頰一片緋紅,而徐洛魂自己接過話頭,對上了老領導:
“先生客氣了,誤會已經解開,就都過去了,我們說正事吧。不知先生來此,找洛魂何事?”
面對以前的陣營首領,多年不見的老戰友,徐洛魂也沒有什麽心思和其追憶往昔,寒暄近況,雖然語氣親近,但終究已不是十余年前革命時期的親密無間,生死相托。
先生眼神中閃過一絲黯然,強打著精神,肅容面目,準備開口,一隻手,從後方而來,繞過頸子,直接一把捂住了先生的嘴巴。
正是薛無心,從後面偷襲了先生!
葉繁星的腦袋鬧哄哄地,有些轉不過來,明明是護衛,還是什麽私人助理,反手就從後襲擊了自家的雇主,這是什麽操作?
臥底、綁架、暗殺、臥底、收買等等一系列常人根本接觸不到的詞語,從葉繁星的腦海裡如雜草般冒出來,瞬間就編織了二三十萬字的曲折故事。
直到一句低沉暗啞的聲音傳來:
“先生,該吃藥了。”
葉繁星腦袋裡面喧嘩,瞬間就變成了青筋,汩汩直跳,他覺得,最該吃藥的,就是薛無心這個怪人,其次是自己。
乾細娥趕緊奉上茶水,給先生吃藥所用。
待先生苦著臉色,乖乖吃完藥,薛無心才又坐回那邊方桌,這會兒不COS沉思者了,而是開始數著自己的手指頭玩了起來,仿佛三五歲的稚童。
先生見孟家四人均都臉色古怪的看著自己,臉上的苦澀又多了幾分:
“唉,實不相瞞,正如孟家主所說,本人肝癌已經病入膏肓,恐不久就將撒手人寰,但本人放心不下國政,家中夫人和親眷無奈,再三交待無心,定期監督本人吃藥,方才正是時間到了,驚擾了諸位。”
孟家四人都感覺自己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為先生哀歎,革命事業未成而身先殞命,另一半很是好奇,究竟是哪位親眷,居然能讓薛無心乖乖聽話?
先生不願再在個人私事上浪費,畢竟此次出來的時間已經過長,他省去各種寒暄,與徐洛魂同樣直接的答覆:
“本次來蜀,第二件求肯之事,乃是請洛魂出山,護送本人至天都城參加和談。”
酒館內一時安靜,落針可聞,所以薛無心數手指頭的聲音顯得特別大聲。
徐洛魂的內心一陣波瀾。
天都城,他自小長大的故鄉,人生最血腥,最黑暗,曾經也是最幸福生活的地方,各種往事如走馬燈一樣在內心深處閃過。
然後,就定格在了孟大小姐與真實的約定上,三個月內,赴天都城,上天都山,拜見師傅洛天都。
一切,都是為了等待此刻!
徐洛魂向左轉過頭,深深地看著坐在上首的孟玥,眼神中的複雜情緒,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
孟玥感受到了徐洛魂的注視,回給他一個甜甜的微笑,沒有壓力,沒有鼓勵,沒有任何其他的暗示,只是很甜,很甜。
徐洛魂收回視線,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回復,似乎像個外人一樣:
“我拒絕!”
先生兩眉微皺,臉上難掩失望的神色,但仍然平和,嘗試著勸說:
“洛魂,我們一起革命也有二十年了。如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國家南北分裂,北方咄咄逼人,南方一盤散沙,國將不國,而外部勢力亡我國之心不死,尤其東邊島上的小雞虎視眈眈。在這樣關鍵的時候,我們不能讓過去的心血白費,不能讓以前犧牲的生命,都化作無用的枯骨啊!”
說到這裡,先生激動起來,他面色不健康的紅潤起來,兩眼開始充血:
“所以,我一定要拖著這具已經不行的身體,堅持到國家統一的那天,有了統一的基石,才有後面複興和強盛的可能。”
“但是,我一個人還是不行。洛魂,我需要你,革命需要你,中國需要你!”
“來吧,就像二十年前我們並肩戰鬥一樣,請和我一起,將革命的火焰燃燒下去,撕裂黑夜,照亮這個國家的天空,喚醒四萬萬同胞,一起為民族的偉大複興,獻出心臟!”
慷慨激昂的話語,一下子就將徐洛魂帶回了過去的時光。
1905年,在廣州入會時的莊嚴宣誓。
1906年,在香港為保護先生浴血廝殺後,維多利亞碧波蕩漾的港灣上,詢問何謂革命的痛苦糾結,得到答案後的堅定向往。
1907-1910年,護衛先生在海外流亡籌措經費,在國內親臨起義戰場,生死擦肩,百戰百敗後的不屈不撓。
1911年,廣州黃花崗的戰場殘骸中,收斂七十二具遺骸的慘烈和不甘。
同樣在1911年,10月10日晚上,武昌城內黑暗中的槍響,和革命成功的酣暢痛哭。
然後,1911到1916年,天都城內腥風血雨的殺戮,以及虛幻短暫的幸福美好,還有伊人清冷溫暖的微笑。
徐洛魂閉上眼,這回在心底閃現出來的,是民國建立後,他在各地流浪的經歷。
肚肥腸滿的議員,到處抓壯丁的軍閥,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買辦,與之對比的是,倒斃路邊的屍骨,躺臥街角的社會殘渣,依然在紅塵煉獄下的芸芸眾生。
他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自動響起:
“我拒絕!”
再度聽到徐洛魂的答覆,先生的臉紅潤得可怕,他正待開口,身後傳來薛無心時快時慢的語調:
“不要激動,慢慢說話。”
話音落,一隻邪惡的大手,又從後面伸來,堵住了先生的嘴巴。
效果也是立竿見影,先生原本紅潤的臉,開始慢慢平複,充血的眼睛也逐漸清明,浮現出了一絲悲哀和無奈。
葉繁星此時好奇,也算是難得機智,給在場的雙方解圍,開口詢問:
“請問為什麽一定要邀請老徐呢?南方這邊的高手應該不少吧。”
先生準備回話,嗚嗚兩聲後,發現薛無心毫無放手動作,連忙拍擊捂住嘴巴的手,可薛無心不為所動,自顧自以快慢不一的語調說話:
“因為南方那些人,信不過!”
一句話,就道盡了南方革命勢力的四分五裂,和先生孤掌難鳴的窘境。
葉繁星縮縮脖子,感覺自己問了一個很失禮的問題。
薛無心突然轉頭對著徐洛魂,開口說了一句話:
“真實欠我一頓酒, 你去,就銷帳。”
兩小聽得莫名其妙,孟玥聽了心生感慨,先生則是驚訝又感動,近十年的朝夕相處,他還是第一次遇見薛無心主動為他做些什麽,而且是用自己的人情來換的。
徐洛魂看了下薛無心那張恐怖鬼臉上,左眼的黑洞,和僅存的右眼,偏移了視線,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我拒絕!”
薛無心的呼吸陡然加粗,左手的無心劍已經緊緊握住,準備出鞘。
先生的手,覆蓋在了薛無心的右手上,他的手更小,無法將那捂住嘴巴的手全部包裹,但是很溫暖。
薛無心看看先生懇切不要動手的眼,緩緩松開了左手。
他再次轉頭看著徐洛魂,眼中閃動了某種堅決,操著那口時快時慢,讓人生厭的語調:
“夫人說,小徐欠她一個承諾,無論何事都必須完成的承諾。來時,夫人授權給無心,無心可以要求徐洛魂,必須去做一件事。”
徐洛魂感覺自己的靈魂還在飄蕩於時空長河中,仿佛又看見了夫人那慈祥端莊的身影,他聽見現實中的自己詢問:
“何事?”
薛無心極具個人特點的聲音傳來:
“護送先生至天都城參加南北和談,並最終安全返回廣州。”
這次,徐洛魂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因為孟玥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朗悅耳:
“這份承諾還是暫且記下,留待以後夫人親自使用吧。至於護衛之事,不若先生聘請我怎麽樣。我帶著一家四口,包含老徐在內,到先生這裡混口飯吃,還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