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卷仙圖 一 竹君

瞻彼淇奧，綠竹菁菁。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古林深處淇水緩緩流淌，彎彎的岸邊是竹島。一個身影凝視著竹島，嘴邊不斷念念有詞。這一首詩歌回環往複，唱念它的聲音雖然稚嫩但卻異常熟練，飽含著讚美與愛戴。

微風乍起時，小小的身影伸出他的雙手，放飛了一隻竹蜻蜓。原來誦念此詩者是一位小男孩，小男孩五六歲的模樣，寬寬的額頭大大的腦袋，看起來十分可愛。只是他的背有些彎曲，顯得整個人都沒什麽力氣。小男孩的臉上也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白色，是沒有溫度沒有光芒的玉白色。

竹蜻蜓像一片枯葉飛了起來，這時候，小男孩身上升騰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霧氣剛把身影籠罩在朦朧之中，他就重重地跳了起來。像是一頭小鹿，想要飛過淇水，跳到竹島之上。淇水不寬也不深，是一條大一點的溪流。不過他卻沒有越過，就在快要抵達島岸的時候掉了下來。

“哎呦！”小男孩掙扎著爬了起來，摸了摸腦袋。腦袋磕在鵝卵石上，起了幾個大包。落水受到驚嚇，又加上剛才奮力一躍，小男孩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小小的人兒，又中了很深的毒，緩慢行進的背影讓人心生憐惜。

“咦！”小男孩已經進入了竹林，他有些驚喜，有了不一樣的發現。一株半枯萎的巨大單竹，底部已經枯萎，但是枝頭還有不少綠葉。這是一株巨竹，它不算高，但是根部以及竹身卻極其粗壯，簡直不像是竹子，倒像是一株千年古樹，需要五人才可以合抱。

“前幾天都沒發現哇，又抽出了這麽多小小的新枝，我真是喜歡！”小男孩仔細打量著這一株在他心中有神力的巨竹，“竹君，你還好嗎?”

小男孩稱巨竹為竹君，竹君並沒有有回答，只是輕輕搖動幾根枝條。

“竹君，我不是很好，身上沒有勁。爺爺叫我不要擔心，也不準我來看你，我今天偷偷來了。以前，我可以從河對岸輕輕跳過來，今天跳到一半就掉水裡啦。我……我今天的力氣又減少了許多。”

“竹君，你可以幫我凝元嗎?凝了元，我就會有力氣了。”

“竹君，你可以回答我嗎?”

“竹君，你可以幫幫我嗎?”

“竹君，算了，我不要你幫了。你這個樣子，肯定也是沒有力氣的。”

“竹君，我凝不了元了，以後沒法陪伴你了。不過，我和爺爺說好了，要埋在你身邊……”

“頑皮的孩子，不要瞎說。”一個老者找到了小男孩，“竹君好不容易生出了一些新枝條，你不要去打擾他。”

老者拉著小男孩離去後，巨竹輕輕搖動，幻出一個頭戴方巾，身著綠袍的男人。他的身形氣質果然如詩中所唱的那樣:“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男人輕輕伸出右手，取過漂浮在空中的竹蜻蜓，臉上頗有歉仄之意，喃喃道:“我也走到了盡頭，最後幫助你們一次吧……神位啊，我輾轉多年，終於在石村享受了神一樣的待遇，不過你終究是早已崩壞了……”

這一片原始森林廣闊無邊，其中有巨木參天，有凶獸猛禽，因此被稱為獸王森林。傳說林中某地有獸王居住，但是需要真形圖才能找到它。石村的人生活在這裡不知多久了，他們也早已厭倦了和凶禽猛獸生活在一起，幾次三番想要衝出密林。但是都沒有成功，還遭受了慘重的損失。他們的實力與林中的凶猛生靈相比，還是太弱小了，於是不得不留在這裡繁衍生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竹君出現了，又或許竹君一直就在這裡，甚至他的存在比石村還要久遠。每每到了晚上，竹君就會化形而出，靈根足夠的晚生後輩會被他指點。前前後後，石村走出了多位高強的修士，皆是竹君的功勞。不僅如此，竹君還擊殺了多少想要入侵的猛禽凶獸。

竹君，早已經是石村的守護神。

篝火綿延不絕，照亮石村四周的漆黑。漆黑深處有獸在蠢蠢欲動，但是懾於竹君的威力，它們只能等待。有聰慧者知道，竹君大限將至，它們在等待機會。

今天晚上醜時有流星會墜落獸王森林，是千年難得一回的離開時機。石村村長石巍召集族人，舉著一條發出光芒的竹枝，道:“今晚醜時三刻有流星墜落，竹君答應了相助，我們今晚就衝出去。之後，是一片新的天地……”

“衝出去，衝出去，衝出一片新天地。”這一群人，最高不過是訣別境，他們齊聲呼喊。

“病重將死者、老而壽盡者、尚未凝元者留守祖地。”

這下沒人歡呼了，氣氛甚至有些沉悶。

醜時三刻，果然有一道流星劃破夜空。不多時，一顆冒火的巨石砸向獸王森林，“就在此時！”石巍舉著竹枝高喊。

由於流星墜落在離石村不遠的地方，凶禽猛獸盡數橫死，緊接著大火熊熊燃燒起來。石村諸人在火光之中，離開家園，深入了黑暗。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石村諸人不知道走到哪裡了。沒過多久，暴雨劈裡啪啦地下來起來，正好澆滅了大火。

黎明時分，一切還在黑暗之中，石村只剩下幾個半死的活物。黑暗之中，也可見看見小男孩臉上發出慘白色的光，小男孩抱住爺爺，問道:“石巍爺爺他們都走了嗎?”

“都走了，有竹君相助，他們必定能找到熱鬧的地方。我們石姓血脈以後也可以好好修煉了，真是一件大喜事。”

“嗯，我身上好冷……”沒有人氣，只有呼呼風聲，老人緊緊抱住小男孩。

老者歎了一口氣，不知道還能活命幾天。他悄悄用衣襟擦去眼淚，目光凝愛道:“你不是喜歡竹君麽?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好，謝謝爺爺。”

竹君的新枝條已經全部被折斷，此時光禿禿的只剩下枯萎。小男孩傷心道:“爺爺，你看……”

老者抱住小男孩，依偎在竹洞之中。竹君生機將絕，但是這狹窄的竹洞依舊乾燥，傳出竹木的清香之氣，給人以親切和安慰。大雨傾盆，淇水泛濫變成了一條大河，馬山就要淹沒竹島。

小男孩氣息慢慢弱了下來，不是睡著的氣息微弱，而死瀕死前的吐氣。老者摩挲著他嫩滑的面龐，啜泣起來，“唉，可憐的孩子，都怨我這把老骨頭沒有用……”

“竹君，你可以幫幫他嗎?”

“凝元簡單，但是他的腐神毒卻無藥可解。”一個溫柔的聲音傳出來。

“啊……竹君，你……”老者驚喜交加，雙眸陡然亮了起來。原本不過是沒有意義的夢囈，想不到竹君真的出現了。回想過去那麽多年，竹君只在自己自己小時候見過一次，想不到今天又看見了。只是今天，竹君的身影也非常憔悴。

“他將死，凝元又有什麽意義呢?”竹君搖了搖頭，大雨一點也淋不到他，又自顧自說道:“腐神毒唯有真仙能解，我也無能為力。”

“真仙……”老者的眼中的光亮瞬間熄滅。

老者在風雨中沉靜，竹君心裡也不是滋味。他住在石村已經很久了，人們對他的信仰非常虔誠。特別是孩子們，更是純潔赤誠。

“你願不願意為他獻出你的生命?”竹君指向小男孩眼睛卻看向老者。

老者竟哈哈大笑起來，這是高興的笑，笑竹君這樣問必然有辦法救自己的孫子。孫子能活，那麽一切都可以失去，自己的性命又有多重呢?於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已經開始獸化了，活不了多久了。如果能一命換一命，我不會有絲毫眷戀。”

“很好。”

第二天，老者死去了，埋在徹底凋亡的巨竹洞中。竹君拉住小孩的手，拜別死人，道:“我帶你去蜘蛛門，你的毒或許能找到不完全的辦法。”

“竹君，我不想離開這裡。”

“你爺爺為了救你，把他的性命獻給了我，使得我可以離開獸王森林。我答應了他，一定想辦法治好你的毒。”

“可是……”從此沒有親人了，小男孩還不能接受這些。

“你要勇敢，一定不要辜負你爺爺的期待。從此以後，不管遇到什麽， 你都要去努力克服……”

小男孩哭了很久，又突然不哭了。小男孩拉住竹君的手，隻感覺他的手比自己的還要滑膩柔軟，像是沒有骨頭一樣。他覺得自己很奇怪，爺爺的離去已經很傷心了，但是現在的感覺卻全部集中在竹君身上。

再不被困在竹林，竹君的話也多了起來，和藹道:“你右手食指乃指天骨，法紋蘊刻在上面，有道則之威力。若不是它幫忙抵抗化解腐神毒，你早就沒了。”

小男孩聰明靈慧，反問道:“那位叔叔在我身上下毒，就是怕我的指天骨嗎?他一掌打死我不是更好嗎?”

“他對你這小孩死活根本沒有興趣，他是想看看是否能腐爛掉你的指天骨。”

小男孩默不作聲，心中想的卻是，自己連凝元都沒有資格，他們為何怕這沒用的指天骨。

“你所中的是腐神毒變種之一的腐骨毒，它並不種在神識海中。他為的就是觀察此毒的威力，是否可以和指天骨抗衡……”

“那他一直在監視石村嗎?”

“是的，你看。”竹君左手手背上停著一隻蜻蜓，一隻鮮活的蜻蜓，“這就是他的耳目。不過，這是最後一隻了。”說罷輕輕一吹，蜻蜓如敗絮一樣掉在地上。

“我知道了，為什麽昨天晚上你要幫助石巍爺爺他們離開石村。他的耳目都沒有了，必定會親自來到這裡。竹君你怕村民遭受災難，才相助他們離開，是嗎?竹君，你真好，是天下最大的好人。”

“你真是聰明。”竹君嘉許地點了點頭，自己一片好心總算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