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肆陳述來過一次,大家都在告訴他山上如何險惡,奉勸他還是不要上山為好。
再相見依舊如此。
可若是為虎所役,又如何不讓人去送死?
半臉人還是坐在角落裡,無論是落座的位置還是恐怖的長相,都顯得與這裡格格不入。
他開了口,陳述也把先前的經過說給趙連城。
趙連城聽罷,卻笑道:“這樣啊,直接問他們不就好了。”
“尤其是那隻妖虎,凶猛無比,已有冉冉稱王之勢。”
半臉人自顧自地喝了一杯酒。
趙連城掃滅了桌上的一切,打個飽嗝站起身道:“各位,有什麽話擺到台面上說吧,我上山不求仙,只求人。”
眾人都停下動作,一起看著他。
趙連城繼續道:“應該不出兩日,有五人上山,三男兩女,不知各位可曾瞧見。”
“見過。”半臉人說道。
“多謝。”趙連城謝過半臉人,拿起桌上的連鞘刀,拉著還有半盤牛肉沒吃完的陳述走到門口,打開門,他把陳述推出去,又關上門,轉過身道:“哦,對了,各位,若是你們有誰想解脫,我可以幫他。”
“終歸是害人的事,麻煩小友了。”半臉人起身,而後話鋒一轉,“臨走前,請小友再讓我過把癮。”
說著,半臉人手上凝出一柄長刀。
“天天嘲諷人,我也實在累了。”大漢狂笑著,一柄大斧扛在了肩上。
店小二弓著腰道:“客官,我沒什麽能耐,生前造了些孽,這麽些年也算救過幾人,希望不要下地獄就好。”
喝醉那人紅著臉,一杆大槍立在身旁,罵道:“草!裝醉這麽多年,也該清醒清醒了。”
“一個一個來,還是你們一起上?”趙連城拔刀出鞘。
“你還需尋惡人,我們幾隻亡魂,也不必浪費你太多時間了。”
半臉人說完了,便一馬當先,手中刀還未斬出,便見寒光一閃,轉眼頭已落地。
大板斧未落,長槍已斷。
彈指間,三隻倀鬼便已落敗,隨後他們身上燃起一層黑色的火焰
“破軍引魂。”
一瞬間,整間酒肆便被這黑色的火焰燃盡。
陳述瞅著眼前的大火,從生到滅,從倀鬼燒到酒肆,從酒肆燒到酒旗。
“壞了,我傘還在裡面。”
正說著,一把油紙傘便遞到他手中。
趙連城道:“你的傘。”
陳述接過傘道:“多謝連城哥。”
向山走了不遠,陳述莫名回過頭。
恍惚間,在原本矗立著酒肆的地方,酒旗被風吹動,地上野草搖搖,酒肆裡的人,正衝著他們擺手。
陳述求藥,趙連城尋人,二人萍水相逢,也將分道揚鑣。
分別後,陳述望著這偌大的蘭若山,隻感歎在高山面前,自己何等渺。
藥不好找,這雨下得讓人分不清時間。
陳述方向感不算很好,沒了旺財的領頭,晃來晃去最終迷了路。他想了想,撿起一塊被雨澆得十分滑膩的石頭,在或松、或柏、或楓、或梧桐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記號。松針與落葉幾乎融化在雨中,化成軟厚的泥,偶爾踩一腳便崩了一身水。
或許和連城哥分開並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漸漸入了夜,雨卻越來越大。
陳述望著天空,厚重的烏雲讓他很不安。越往山上走,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便越強烈,許是和這愈發明顯的威壓掛鉤,這威壓更像是一層無形的禁製,使他的修為緩緩下降,到蘭若山這才幾個時辰,已經從晦朔春秋境降為天蒼境。
秋天的夜晚本就陰冷,再加上這大雨的潮濕,實在讓人難捱,所幸這雨天蚊蟲不多,否則陳述非得煩死在這山上不可。
……
九月初九,重陽。
壬戌月,壬子日。宜:交易、開市、入殮、安葬;忌:出行、入宅、上梁、祈福。
大雨依舊,時不時炸起驚雷。
陳述覺得自己很幸運,自從後半夜開始打雷後,他在樹上便顯得沒那麽安穩,望著與夜晚沒什麽差別的天空,陳述思索很久,自己似乎沒作過什麽惡,最多也就是欠著李嬸的包子錢,想來應當不會淪落到被雷劈的下場。
他滿山尋著藥,真恨不得長出個狗鼻子,一想起狗,便又想著也不知道旺財那邊有沒有收獲。
時常竭盡全力,偶爾心不在焉。
少年的思緒總會拋棄身體遠行,孤魂野鬼般遊蕩在遠方的不毛之地,他們經過,於是荒蕪中開出荒蕪的花,枯木裡長出枯木的芽。
窮山僻壤也成了世外桃源。
少年一無所有,也擁有一切。
一旦思緒飄遠,陳述為了爺爺,便會狠心地將他們拽回來。
於是丈量這半坐山後,腳下的路再次行到盡頭。
陳述從懷裡掏出有些濕潤的乾糧,山林在他的一身白布衣上奮力著墨,妙筆下勾勒出勉強算漂亮的圖案,像朝霧也像晚霞,像孤松迎客,也像山窮水盡處的斷崖。
黑風崗,臥狐嶺,抱鬼松,判官石……
一個個地名與標志在腦海中閃過,烙印在胸口的輿圖有些發熱。
恍惚間他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嘀嘀咕咕的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蘭若山上的妖魔所剩不多。
陳述沒遇見妖魔之前,先遇見田獵鎮中的一些人。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人和鬼的界限是很難分辨的,披著人皮的鬼,混跡在鬼群中的人,常常使他人認不真切。
它們很熱情,陳述依舊是他們的打虎英雄。
望著荒涼的墳地,仿佛看見書院與曹門的一眾弟子埋頭苦乾,親手一個一個將他們埋葬。
田獵鎮三千戶,人口近萬,墳埋了上百裡,化成倀鬼活著的,一戶只有一個,大部分是青壯或孩童,偶爾有幾個老者,這些都是白家的血脈,至於後遷來的那些人口,若是未曾與白家聯姻,結果可想而知。
他們大部分都是無辜的,或許是吧。
看著他們每張對自己恭敬而熱情的笑臉,陳述忽然發覺,似乎鬼也沒那麽可怕,雖然身體的本能還是帶著恐懼。
“能請大家幫我一個忙嗎?”陳述忽然問道。
他幾乎下意識的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