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死去,會化成妖霧,其中久久不散的光芒,即使微弱,卻也是他們曾擁有過的人性。
而今妖霧席卷中,幾顆星星隨風吹到眼前,映著陳述僵硬的小臉兒。
腳步聲停了。
“不會是……奔我來的吧?”
“嗷嗚!”
虎嘯如雷,震的陳述整個腦殼都發昏。
“轟——”
楓樹倒了。
紅葉翩翩,陳述落地一跌,急忙借力翻身而起,手腳並用,刹那間躥出老遠。
飛葉旋。
風在耳邊呼著腥氣,他不敢轉頭,唯有向前。身側四道勁風如刀,割破他的布衣與皮肉。
鮮血揚出,灑了一條漫長的橫線。
“轟隆——”
撞斷了幾棵老樹後,陳述眼前蒙上一層血色,氣若遊絲。
虎妖緩步行來,細細嗅著陳述近乎殘廢的軀體,探爪剝開他的衣懷,其內露出一角“獸皮”。
“嗷!”
虎臉猙獰,一聲怒吼所夾帶的颶風將陳述卷飛數米。
陳述再次砸在地上,重咳一聲,吐出大片鮮血,他掙扎欲起身,卻被一隻遮天蔽日的虎爪按下。
“汪!汪!汪!”
熟悉的聲音傳來,陳述的思維卻是猛的一滯,這世界上的聲音似乎都停頓了,唯有這聲聲犬吠震耳欲聾。
這犬吠比虎嘯更讓他驚恐。
“旺……旺財……”
他明明奄奄一息。
身上的重量分明挪去了,為何這軀體卻變得更沉?
陳述拚盡全部的氣力喊道:“跑!跑啊!旺財!快跑!”
“汪!”
回應他的是堅定不移。
虎妖回過頭,斜睨著陳述,泛著幽光的眼睛裡滿是戲謔。
旺財高高躍起,死命地咬在它的脖子上,可是和跳蚤並無區別。虎妖只是輕輕一甩頭,隨意地落下一爪,便把它拍爛。
《逍遙經》第一境,天蒼。
延壽三年。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陳述搖搖站起,滿身血,他提起拳頭,望向猛虎。
“天之蒼蒼,其正色耶?”
高山與塵埃無不同。
妖王又如何?不過區區虎爾。
他撐起的眸子比夜更深暗,眼角落下一滴血,鋪在地上,宛若一張帷幕。
一片雲,遮住上弦月。
“轟——”
山林一顫,妖霧盡散!
陳述的身影消失了。
與他一起熄滅的,還有漫山遍野的流光。
於是天地徹底暗了。
山色搖曳,樹影婆娑。
“砰!砰!砰……”
黑色的血幕遮住整個天空,仿佛那片掩住月的烏雲驀然下落。
打得五七十拳後,陳述呆坐在虎妖正迸血的龐然屍體上。恰似老僧入定,虎作蓮台,亦如古井不波,可是這遼闊的天兒黑黑啊,卻偏降紅雨來。
“這就是您說的代價嗎?”
陳述翻出掌心的那卷書簡,將他扯個稀巴爛。
竹片與斷線紛紛而下,隨著血雨,穿林打葉,淅淅瀝瀝。
地上字字流光,仿若星漢燦爛。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陳述轉身說:“不練也罷。”
突然周遭火光四起,不多時一群獵戶已將他團團圍住。雨只是飄了一會兒,便停了,但是陳述已淋成了血人兒。
“這、這……這是你殺的?”有人驚道。
陳述看著這人,抹了一把臉,火光像是利劍,刺的他眼疼。
“啊。”
他輕輕地應了一聲。
“英雄!您是俺們的英雄啊!英雄!不!恩人!恩人在上!請受俺們一拜!”
為首這人激動出眼淚,他脫下披著的獸皮,撲通一聲下跪,開始重重地磕頭。
眾人齊刷刷跪倒一片,紛紛叩拜,感激涕零。
這一切如此的不真實,陳述隻覺得恍惚。他背對眾人,抱起他的狗,輕輕地離開。
臨走前,他怔怔地望著山頂。
其實並不遙遠。
“算了。”他說。
上弦月,影漸濃。夜剝楓葉薄幾重?衣沁西風寒。
“恩人!”
一聲驚呼,陳述栽倒在破曉前。
“汪!汪!汪!”
大夢聞犬吠,方覺幻為真。
陳述躺在一張木床上,被褥還帶著花兒一般的清香。
他似乎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爹爹!爹爹!恩人醒了!快來呀!恩人醒了!”有一個女孩兒的聲音響起,其中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陳述撐起身子,背靠在牆上。
“恩人!您終於醒了!”一個漢子端著木盆,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起。
這人他見過,是攔路的獵戶大叔。
“恩人你好啊!我叫白蘭兒!這是我爹!他叫白阿吉!恩人你叫什麽名字啊?”白蘭兒躲在獵戶大叔的身後,只聽其聲,不見其人。
“你好啊,我叫陳述。白大叔,我的旺財呢?”陳述嗓音沙啞,眸中噙淚。
白阿吉的臉色沉下來,明顯帶著懊惱和悔恨。
“對……對不起啊……它當時咬了我,我就一松手,它就跑不見了……”白大叔伸出手臂,讓陳述看見他的傷口。
他嘴裡不停地道歉,陳述愣愣地瞅著他。
“白大叔,不怪你。”
陳述釋然一笑,卻笑出淚來。怎麽可能釋然啊?旺財可是陪了他整整三年啊……
他記得,還有一個月就滿四年了。
“旺財,都說了不許咬人……你怎麽總不聽話啊?都說了,要乖乖的等我回來啊……”
“哎呀!恩人怎麽哭了?”白蘭兒從他爹的身後跑來,用細弱的手指為陳述擦拭著眼淚。
良久後,陳述洗了把臉,退了鎮中各戶的謝禮,抱著一個很大的香木盒,獨自行出小鎮。
他將去把它埋葬。
“別急啊,說不定還有救。田獵鎮?應該是叫這個名字吧,懶得記了,這兒來了一個遊方郎中,蠻厲害的,你或許可以去試試,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一個聲音突兀響起。
“哦,重點來了,敲桌板認真聽,到白帝城的時候,要給我一個答案,問題是——何為人。”
是仙人。
陳述盯著自己的掌心,似乎是為了回應他的目光, 掌心上緩緩亮起一個字,一撇一捺,是為——“人”。
何為人?陳述不去想。
旺財還有救!他欣喜若狂。
“去找郎中!”陳述抱著香木盒,匆匆跑回白大叔家中。
“白大叔!鎮子裡是否有一個遊方郎中?”
白阿吉正處理著獵物,聞言一番思索,隨後說道:“是有一個,來了快一個月了。”
他看著陳述,擔憂道,“恩人您要找郎中嗎?”
“嗯!”陳述喜不勝收,又急忙問道:“白大叔,郎中此刻大概在哪兒?”
“在東頭問診,恩人是要去嗎?我這就讓蘭兒帶你去。”
白阿吉喚出白蘭兒,一陣囑咐後,這小女孩便帶著恩人出發。
路上,白蘭兒瞧著陳述的眼睛,小臉一紅,問道:“恩人,您這衣服怎麽沒了袖子啊,不冷嗎?要不要我找一件哥哥的衣服給你穿?”
陳述摸著完好如初的手臂,笑著搖頭。
“嗯……那好吧……”白蘭兒走了兩步,又扭過頭小聲問道:“恩人,您找到仙人了嗎?”
“算是找到了吧。”
“恩人找仙人做什麽?”
“求長生。”
“哇!恩人好厲害啊!這麽說,恩人您能活好久嘍?”
“或許吧。”
“恩人,您能打死那隻老虎,一定很厲害吧!”
“還好吧。”
“那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忙?”
“如果我變成妖怪了,能麻煩您殺死我嗎?”
陳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