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連綿,大雄寶殿燈火通明。
佛祖低眉。
三千明燈環繞下,一籠篝火照著巨大的黃金佛像,浮光躍動,殿滿流金。
眾人圍篝火而坐,只有尤天被捆成一團,丟在一旁。
死亡的恐懼幾乎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
“他想讓我們贖罪。”傅眉弱弱開口,“可是我們的罪在哪裡呢……”
沒人回應他。
陳述打個哈欠,望著金佛。
“拜佛就是贖罪嗎?在佛像下懺悔,就能洗清罪孽嗎?我翻過幾頁佛經,其中常說因果輪回,宿命果報,若是種下惡因,又怎能結出善果。”
“狐生給我的信上說,我的父親害死了人,卻救下了我。”傅眉說著,淡淡眉毛下,一雙漂亮的杏眼略有所動,在這眼裡,波光映照火光,兩行清淚緩緩下落。
“我從小有頑疾,不長頭髮,哈哈哈,對一個女人來說,我想沒什麽比這更折磨人了。”祁天石笑道,“我本家是溫城的,那時還沒有那場大瘟疫,溫城新建了一座神廟,聽說特別靈,我就跟我爹回到了溫城,後來我爹給我搞了一塊肉吃,這肉真是靈藥,吃下後,我就長出了頭髮。”
傅眉看著她的光頭,祁天石感受到她的目光,便看著她,仍然笑著說:“回到清河郡後,我爹染病死了,我就又剃了頭髮。其實我知道那是一塊什麽肉,一直都知道。”
“什麽肉,這麽靈?”明霞真人問道。
“一塊神靈的肉。”祁天石笑出眼淚來,“我想能有這般偉力的,便只有神靈了。”
“草,既然都他媽交了底,老子也說了,其實老子我根本就不是他媽的狗屁道士,我本是溫城周家的大少爺,在溫城,誰見了我都得喊一聲周爺,他媽的,可惜後來老子家道中落,被個狗屁沈家給吞了,老子我可不堪受辱,就找個狗屁道觀出家當了個狗屁道士。”周寧一番痛罵後,繼續道,“說起這個挺靈的神廟,是為個從鄉下來的狗婆娘立的,她好像還帶著一個小崽子,嘿,你別說,那婆娘長的還真漂亮,真趕上仙子下凡。”
周寧整張長臉都浮上一個邪淫的笑,又轉成慍怒道:“贖罪,我他媽有什麽罪?我雖然前半生享福,但是我後半生受他媽多少罪,就算我有罪,我他媽罪還沒贖完嗎?”
他冷笑一聲,繼續發泄道:“這場瘟疫我也曾耳聞,來的好啊!把那個狗屁沈家也搞垮了吧!哈哈哈,他媽的,我看這天災就是這個狗屁沈家招來的,來的好啊!來的好!”
沈通聽完後,面色鐵青,“騰”一下起身,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指著周寧罵道:“你們周家仗著有點勢力,欺男霸女,魚肉百姓,我沈家為民除害有何不可!天災之下,生靈塗炭,到你這畜生口裡倒成了辱沒我沈家的把柄!我今天非要宰了你這畜生不可!”
說著,刀已出鞘!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周寧起身抽出道鬢上別著的柳木發簪,握著手中當成短劍,罵道:“草,原來你就是那個沈家的狗雜種,媽的別把你們摘的這麽乾淨,那大水不是你們沈家放的?那水災又淹死多少人!還有拆神廟的不也是你們家派去的?裝什麽好人!”
明霞真人拍著大腿大笑道:“哈哈哈!原來是兩家王八蛋!”
趙連城聽他二人所言,虎眸中早已蒙上一層怒色。他強忍怒意,冷冷開口道:“你們之間的恩怨,還是能出去再講吧。”
周寧與趙連城交過手,知道憑自己的斤兩碰不了他,便收起柳木發簪,一屁股坐下。沈通呼出一口粗氣,鐵青的臉色緩緩變回原樣,也收刀坐下。
“其實,我覺得我們離真相已經不遠了。”祁天石摸著光頭,“我、傅眉還有沈鏢頭的共通點,是那場疫病,可那場疫病與周寧並無聯系……”
“也許共通點是溫城。”沈通說道。
“那幕後黑手,會不會是那尊神靈……”祁天石想起自己吃得那塊肉。
沈通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周寧擠出一個生硬的笑臉,衝著趙連城問道:“既然我們的聯系在這溫城,那請問這倆位小兄弟,還有這什麽瞎真人,你們又怎麽會到這裡來?”
趙連城指著趴在一旁蠕動的尤天,說道:“抓他。”
陳述說道:“采藥。”
李心之說道:“修行,順便招倆人兒。”
“你們好像一點兒都不害怕。”沈通說道。
“我們為什麽要害怕?”李心之笑道。
周寧冷哼一聲道:“不害怕到這兒來幹什麽。”
李心之依舊笑道:“看熱鬧。”
第一個守夜的人,是陳述,算是對他一個小孩兒的特別照顧。
眾人沉沉睡去後。
佛祖的眉眼下,是篝火。
陳述烤著火,自從今早醒來打了一個噴嚏後,身體總是莫名的發冷,這感覺就像是穿著一層單衣立在寒冬臘月的風雪中。
火光躍動在他臉上,似乎把黑夜戳破,他緩緩抬眸與佛像對視。
大雄寶殿的門閂不知被誰取下,一陣風驀然將門吹開,躍動的火焰被風倒卷而起,突然躥得老高,映著佛像的臉金光燦燦,它兀自零落幾顆火星兒,然後凋零,盞盞油燈也如此,於是三千明燈盡數熄滅。
這大殿暗了。
火紅的星點兒飄到陳述身前,這地上的星鬥,映著他的眸,點亮他的瞳,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明亮夜空中的銀河一樣幽邃。
這些星星陸續坍塌消亡。
他在星辰死去之前,看見佛祖低眉的笑臉。
他在星辰死去之前,望見水雲間。
一個純白之物立在浩渺中。
這是什麽?
“轟隆——”
閃電綿延交錯,驚雷滾滾。
墨潑般的天被撕開數道白亮口子,這大殿內的眾人全部消失不見。
陳述一驚,他在雷光與雲霧的破碎中,目睹佛像褪去一身金衣,佛祖臉上的金漆塊塊脫落,一片片飛旋成砂礫,祂露出真容——怒發衝天,眉心處有個明亮的朱砂紅點兒,彎彎的眉下刻了兩雙眼,一雙吊梢眼眯縫著,一雙下垂眼圓瞪,不似尋常神像的青面獠牙,也不是慈眉善目,反而像是在詭異地獰笑。
祂緩緩起身,於是大雄寶殿崩塌,龍華破碎,金頂零落,祂俯下遮天蔽日的身軀,低頭盯著少年。
大雨隨著殘磚碎瓦落下,仿若天河決堤,接天連地。
陳述的膝上出現一柄純白如玉般的長劍,於是他起身,劍指青冥。
大雄寶殿坐魔祖,少年舉劍問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