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
卻說那玄衣赤冠道人日前於黃河渡口遇到一落水少年,眉眼依稀,恰似故人。
探其元神,卻只見一片窈窈冥冥,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
以這道人的修行,早已開了法眼。法眼所見六道眾生諸物之相,若近、若遠、諸色無不能照。
而法眼更可以辨明事物本源,看清迷障幻象,不管是得道神仙幻化,還是妖魔迷陣,都能一睹而知其本相。
如今他卻看不見這少年的前世今生,煞是詭異。
於是,他想到一人,或許能勘察出來歷。
玄衣道人離開河宮禦劍而行,一路向北至蒿裡山下。
但見黃河兩岸餓殍遍野,河朔千裡白骨森森。
都說:人有一死,魂歸蒿裡。
如今,這中原九州,亡魂無數,怨靈載道,怕是地府也快裝不下了。
神道屬天,王者既封太山以報天,則太山有神道矣。鬼道屬地,王者既禪太山下之雲雲、亭亭、梁父、蒿裡諸山以報地,則雲雲、亭亭、梁父、蒿裡諸山有鬼道矣。
而這鬼門的入口便在蒿裡。
那道人站在蒿裡山上遙參亭中遠望鬼門,中原大地充斥著枉死的冤魂,宇內九州,怨氣四起。
為了超度生靈早日往生,他抽出洞簫吹了一曲送魂,略盡綿薄之力,便起身往那太山走去。
……
自祖龍始皇帝起,歷代帝王遣官來太山祭祀。
山體上有多處寺廟宮觀,亭台殿宇,更遍布著古跡、碑碣、摩崖石刻多不勝數。
太山勝景天下雄奇,石塢松濤,雲海玉盤,山巒巍峨挺拔,峽谷幽奧俊秀。
太山於東荒之野沃原之上陡然突兀而起,地勢十分險峻,深溝飛瀑,絕壁陡峰,舉目可見。
主峰玉皇頂、老平台、黃石崖傲視群山,以及黃崖山、傲徠峰、中天門、尖頂山等眾峰交相掩映。
太山河溪以玉皇頂為分水嶺。
北有玉符河、大沙河注入黃河。東面的石汶河、馮家莊河,南面的梳洗河、西溪,以及西面的泮汶河,均注入大汶河。
極頂之上有一座長壽橋,橫臥黑龍潭的上方,縱跨西溪。橋面形如彎月,猶如長虹臥波,與青山綠水相輝映,顯得玲瓏別致,分外美觀。
在長壽橋下南面的石坪上,百丈崖頂端,有一條橫跨兩岸垂直河谷的白色岩帶,就像一條白色紋帶繡於峭壁邊緣。因長年流水衝刷,表面光滑如鏡,色調鮮明,十分醒目。越過它稍有不慎,即會失足跌落崖下,墜谷身亡,故名之為陰陽界。
……
那玄衣道人運氣如虹,推掌在陰陽界上一揮,立時出現一道天門,眼前豁然顯現一派閬苑仙境的氣象。
只見雲蒸霞蔚,翠煙嫋嫋,白玉為欄,碧玉為門,好一處優雅素淨的仙府。
他拾雲階而上,以洞簫輕輕叩門三聲。
不一會,一個童子開門相揖,問道:“不知仙君尊諱?容小童通稟。”
話音未落,只聽見有腳步之聲漸近,傳來女子聲音說道:“無知小兒,連九天玄君都不識得,快快退下。”
說著,只見兩位仙子快步出門相迎。
那道人抬眼看去,二人身姿曼妙,杏眼桃腮,笑靨盈盈,是兩位姿容出眾的女仙,但卻並不相識。
兩位仙子向他淺施一禮,其中一位言道:“玄君勿怪,我是玉仙座下上真紫虛元君,這是我妹妹九華玉真安妃。玉仙說玄君可是難得的稀客,命我二人趕快出迎,她已在殿內恭候仙君了。”
另一位年紀較輕的仙子笑道:“早聽說玄君乃九天之下最美的人,卻不想是這般俊。”
說完自己倒先不好意思了,和她姐姐笑眼相視咯咯直笑,卻還忍不住一勁兒的瞧他。
那道人被她笑得臉上微紅,拱手深深一揖,言道:“仙子客氣了,那便有勞兩位姐姐引路。”
話說這玄衣道人早年是最喜歡和這些仙宮元君、閬苑仙娥們往來的。他性情開朗,又愛調笑,在女仙中人緣甚好。卻也因他生得太過好看,惹下不少糾葛,所以此後便以道人裝束示人,性情也收斂了不少。近年來,他已久不在天上走動,更少與仙界交往,十有**的仙官都已不識得了,自然也沒幾個人識得他。
……
說著,二位仙子將那玄衣道人引入仙宮,穿過大殿徑直往後殿引去。
路過一段花徑進入內堂,只見殿內布置素雅,插了幾杈雪白的梨花,不見多余裝飾。
有童子奉上仙茶後,二位仙子也隨之退下,輕輕帶上了殿門。
就在這時,內堂中走出一曼妙女子。
淡綠色的羅衫,高挽烏髻,頭上插了一根羊脂玉釵,此外再無裝飾。
那女子秀眼輕黛,不染朱唇,說不盡的清雅衝淡,透著一股清冷的不食人間煙火之氣。
久別重逢,故人相見,兩人竟呆呆的竟誰也沒有開言。
好一會,那玄衣道人先開口言道:“碧霞妹妹一向可好?”
“這麽多年,沒想到還能見到故人。”這碧霞元君幽幽輕歎,神情哀婉。
那道人接著說道:“是呀,已經過了這麽多年。我倒是常來看妹妹,知你安好便可,不敢叨擾罷了。”
“我知道你來過。我又何嘗不想離開這孤冷之地,只是怕要回來的人找不到路罷了。就這麽一直守著這裡,可卻再也沒人回來過。”碧霞元君黯然答道。
玄衣道人沉默片刻,問道:“他也沒再回來?”
“你知道,他與我素來不親近。”碧霞元君心領神會,自知他說的是何人。
“可知他在何處?”
碧霞元君歎了口氣,答道:“無非是個不見天日的避世之所罷了,不問世事,飲酒縱情。”
他們口中之人,就像是隔在二人之間的芒刺,即咽不下,也越不過。
那道人不再多問,收了收思緒,轉言正色道:“不說這些了,我找你是有正事。”
碧霞元君微微一笑,問道:“你是為那少年而來的吧?”
那道人一愣,沒想到她竟料事如神。
碧霞元君續道:“不用奇怪,別的人我或許不知,可這個人除了我恐怕再無他人知曉。”
……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碧霞元君看了眼窗外,只見樹影斑駁,鳥鳴蟲語,並無其它聲響,於是慢慢回憶道:“忽然有一天太山極頂虹光大作,我趕忙過去查看,卻有一團靈氣從天而降。我小心將之收斂起來,慢慢竟似有人形,可卻不知是何來歷。我見這團元氣衝融渾厚,沒有半分瑕雜,料想定是聖靈之物,就養在了玉女靈泉池中,沐浴仙澤,俯仰太山神靈之氣。養了一段時間,竟大有瓜熟蒂落的跡象。”
“這先天之氣居然能幻化人形?”那道人問道。
碧霞元君搖了搖頭,說道:“並不是,仍然只是一團靈氣而已。”
她繼續解釋道:“可巧還有另外一段因緣。百余年前,當時的人間帝王前來太山封禪,見玉女池破敗不堪,便下令疏浚清導。還命人修繕宮苑,以白玉重雕神像。此後每年遣使致祭,香火供奉,日益隆盛。我自是不想白白受這香火,定然要還他一份人情。五世之後,他這一脈命當絕嗣,我一來想還他一份人情,二來不想人皇一脈就此斷絕。於是便逆天改運,派紫虛和玉真二人下臨凡界,續趙氏一脈香火,同時將這枚元靈寄於人間,待他自己養成肉身。”
“這便是那個落水的少年?”那道人問道。
碧霞元君點頭答道:“不錯,確是那個少年。他正是紫虛元君帶下凡間的那枚元靈。”
那道人接道:“怪不得他的血有鬼哭神泣之效,或許正是因為吸收了這太山之上縈繞不息的祖神靈氣吧?”
碧霞元君有些疑惑道:“這倒不敢斷言,我在太山多年,也不曾沾染其他靈氣,若無機緣怕是難以得見真靈之氣。”
那道人歎了口氣,說道:“說的也是,那這就奇怪了。”
碧霞元君接著道:“還有更奇怪的。等他落生後,我查看過他的命定因果,可三生石上未有他半分痕跡。”
那道人詫異道:“這可奇了,什麽生靈能跳脫六界之外?但凡六界生靈,必然在三生石上有所印記。”
碧霞元君續道:“是呀,我當時也大為奇怪。近日恰逢人間大亂,不知他命數如何,所以我也正要去探查一番,可巧你就來了。”
那道人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一來你就知道。也難怪我看不出半點那少年的前世因緣。”
碧霞元君接著說道:“我將他寄養在皇宮,本想續人皇一脈香火。可惜天命難違,終是弄巧成拙。這一脈雖是子孫繁盛,已無絕嗣之虞,但終究還是難逃劫運。天數如此,不是我能改變的。”
說著,碧霞神色黯然。
……
原本這趙宋王朝於徽宗世就運當絕嗣,需從同宗太祖一脈過繼真命天子再續百年國祚。
正因為早些年真宗皇帝和這碧霞元君結了一段善緣,碧霞元君不忍看他斷了後嗣,就逆天改運,強添了香火血脈。
可是,絕嗣本為天懲,皆為幾世因果,報應往複。
如今被人逆改,因果報應未得償還,使得前朝幾段恩怨始終未了。前朝冤魂苦主不依不饒,鬧到了天庭地府,惹出了一段無解的公案。
而且,命定如此,依然改變不了結果。趙宋王朝還是被外族覆滅。
同樣的結果,不同的過程罷了。
而碧霞元君此刻還尚不知曉,正是由於她的插手,惹出了更多的恩怨,這也是始料未及的。
如今不知如何收場,肯定會受天譴,只是不知該有怎麽的後果。
……
玄衣道人聽明白了來龍去脈,但後續如何發展他也無法斷言。況且王朝更迭,各有命數,他從來不在意這些,也並不想介入,他關心的只是那少年到底是何來歷。
於是,他繼續問道:“你可知這少年長得像誰?”
碧霞元君問道:“紫虛和玉真完成使命即已歸位,我只是一直關注那枚元神充盈安好,這才知道你與他有過交集。卻不曾親見其人,想來也有十五六歲了,卻不知其人像誰?”
那道人凝重的看著她,緩慢的說出兩個字:“重華!”
“啊!”碧霞元君大吃一驚。
“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的真身。”那道人續道。
他們提到的這個人,似乎是一個禁忌,誰也不敢再開言。
兩人沉默了片刻,那道人接著說道:“那確實是他的真身,元神卻另有其人。”
這種情況倒也很常見,或是在輪回中和自己的真身走失,只能借用別的身體。
也或是有兩個靈魂寄居於同一具身體上,但這種情況通常有一個是沉睡的,只有當蘇醒的那個消失了,沉睡的才有可能被激活。
當然也可能兩個都醒著,但那樣他們就會爭奪靈舍,肉身會不能負荷,導致人神分裂,甚至爆體而亡。
造成這種情況,通常是一個受傷虛弱的靈體,寄居於別人的靈舍中,吸取其養分,直到靈識得以修複。找書苑zhaoshuyuan 一旦修複完成,他會搶奪宿主的肉身,從而奪舍重生。他也可以選擇離開,找回自己的肉身,或是其他宿體。
……
二人冥思苦想半日,也想不出所以然,碧霞元君接著說道:“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了,這枚元神雄渾純陽,但卻並不十分強大,也察覺不到半分他的氣息。”
“沒錯,這枚元神和他無關,但若想讓他的元神回歸真身,必須要先搞清楚這枚元神是何來歷,我才好下手。反正,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無論如何我也會喚醒他。”那道人目光堅定且面露殺機。
碧霞元君愣愣的看著他,仿佛沉浸在回憶裡,幽幽的道:“他真的能回來嗎?”
那道人眼神堅定地看著她說:“一定會的,他沒有消失,我感覺得到。”
“如今之計,必須要探查清楚,否則我不敢輕舉妄動。既然三生石上沒有記載,那只能另想辦法了。”那道人神情有些無奈地接著說道。
“大司命或許知道一些,不如去尋他試試。”碧霞看著他,眼裡滿是真誠。
那道人眼中掠過一絲勉強,他實在不想再入天庭,可如今之計必須要弄清那少年的來歷,才能喚醒那人。無奈,也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我知道你不想見他們,我隨你一起去,不必你來應酬。”碧霞善解人意的笑著說道。
那道人感激道:“如此也好,我便跟隨在你身後好了。”
“那我們這便動身,隨我來。”
說罷,碧霞元君帶那道人起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