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齊家寨的祖靈祠堂,也是祭師和長老每年舉行祭火節祭祀的主場。
殿前有一顆巨大的插布神樹,通體燦金,底部浮雕著雲氣紋和漩渦紋。
樹乾上有三簇樹爪,每簇三支,雕刻著平垂狀的枝葉,枝葉下懸垂著毒日六個,毒月七個。
傳說中神和靈魂借由此樹來往天地,充當著通天的神路。
每逢節日或是悼亡親,族人常來此祭拜,引為神聖。
齊蛛引著齊草黃來到大殿左側,一塊碩大的地磚頂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順著濕滑的階梯向下。
出現在齊草黃眼前的是規模遠大於地上十倍,猶如蜘蛛網般盤根錯節的地底暗室。
巨大的寂靜覆蓋每一個到此之人的耳膜,令人心生焦躁和恐慌。
這裡所有氣流與自然光線都被遮斷,只有密合於岩壁頂部的一顆顆夜明珠正散發著幽幽光亮。
齊家寨——刑罰室。
族人們每每談之色變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能止爭端,能息嬰啼。
齊草黃被齊蛛引進其中一間。
蠅子腿大小的腔室站著八個人,六男兩女,全部身披黑色祭袍,腰綁銀掛鏈,頭帶各式銀冠,耳綴紅黃二色長條瑪瑙。
他們的左手皆拿著各自的法鈴,一言不發。
聽見腳步聲後,八人同時回頭凝視著齊草黃。
雖然銀冠遮面,但齊草黃仍然清楚的感受到他們的視線,如同一柄柄重錘砸在心窩。
壓魂攝魄,氣勢凌然。
齊草黃急促向前幾步,看見倚靠在角落的中年男人。
“爹”
男人不應。
此刻暗室內燈光幽幽,齊負子已經氣絕,一張繡著四方八虎圖裹背布蓋在他的上半身,卍字紋的框邊被他兩手緊捏著,胸前的殘血一灘灘蜷縮於布上,已然凝固。
這一幕,齊草黃終身難忘。
他走上前,跪在齊負子身邊,伸手攏著他亂糟糟的長發。
齊負子五官硬挺,睫毛長且黑,不難想見年輕時的俊朗。
而今的他身體浮腫,亂發半白,與年輕時的姿容大相徑庭,明顯帶著自棄意味。
“爹”
齊草黃又喚一聲,沒有像前世一樣止不住眼淚,而是面無表情,像塊吸飽了情緒的海綿。
他清楚父親心裡的高塔,從母親被勒死那一刻便崩塌了。
梳攏好頭髮,齊草黃從齊負子耳垂摘下一顆長管狀的赤紅色琥珀耳飾,凝固在琥珀中的是兩顆小小的臼齒。
旋即捏著琥珀上端鑲嵌的銀勾,生生按進自己的耳垂。
“爹”
齊草黃再喚一聲,站起身。
長而密的睫毛緩緩眯起,眼瞳隱沒入眉睫的暗影中,白淨的面皮上橫著兩道黑縫,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諸位祭師大人,族中對父母雙亡的余孤,是剪草除根還是另有優待?”
這話惱了一人,只聽那人開嗓,聲似銅鑼。
“白螢妖女竊我族法經,齊負子身為長房嫡血,平日享盡優待,非但不製止還與其同謀,與禽獸何異?”
“於家族不忠,於情理不孝,如此欺公壞法,不忠不孝之人,留他三年活命,已是念及血親之情難割。
“你應感激才是。”
齊草黃看向齊蛛:“大人好唇舌,堂姑如何說?”
齊蛛十分詫異的看了一眼齊草黃,將硬話從舌尖繞了一道,溫軟了再吐出來:
“我知你心中有怨,但若要維護家族正義,還是需要匡正一些事情的,這是祭師的職責,希望你能理解。”
哈!
齊草黃仰頭大笑一聲,其面容幽光難明,不屑道:
“虛偽”
“大膽!”一道女聲響起,尖利若狐啼,喝罷搖晃法鈴,口中嗡嗡吟誦經文。
這暗室內忽然冰冷如冬,寒霜沉降,於周遭逐漸聚攏成團,如電般激射而出。
擦著齊草黃鬢發,轟擊在岩石表面,發出哢哢的冰結聲響。
【霜石經】
齊家寨所藏寒系法經前十之屬,非對族中有突出貢獻者,不予學習。
單是擦過幾縷碎發,齊草黃半張臉已然爬滿冰霜。
皮肉轉瞬變僵變硬,若是被正面擊中,大好頭顱頃刻就掉了。
齊草黃抬手摸了一把臉,面色無懼。
這九個各懷心思祭師,他們之所以在這兒,不是來看著自己受辱的。
所有的手段、紅臉唱完白臉唱,都是前戲。
但前戲太長,已經讓早已知曉下文的齊草黃厭煩。
“天快亮了。”齊草黃言簡意賅。
於是。
齊蛛緩緩開口,笑道:
“這冰霜能奪人性命,卻奪不走你的膽氣,虎日祖靈大道場上,成功者中必有你齊草黃之名。”
“但...你弟弟愚笨,天姿不顯,內無錦繡,想必是沒那個運氣能揭開蒙面紙....”
“現在你有機會能幫他,草黃...你幫不幫。”
齊草黃皺眉:
“學堂先生教過一句老話,光陰如金,讓我們為彼此省一些黃金吧,堂姑。”
聞言,齊蛛對其又添幾分厭惡。
“齊負子違背流放判決,夜犯祠堂,意圖再次竊經,你,他的兒子,齊家寨的好兒郎,恰好撞破其行徑,將其就地正法。”
“齊氏族規,誅外敵者受上賞!”
“我等將力請族長為你親綬英雄帶,賜長老位,且藏經閣前兩層,你可任選三部法經,前提是你的蒙面紙已經揭下。”
“如何?”
齊草黃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道:
“故事很好,但主角待遇太差了些。”
齊蛛皺眉正欲開口,被一男聲打斷,其聲若清泉,如鳴佩環,短短幾字就令人心曠不已。
“能談。”
齊草黃眸子微凝,前世未曾有此等談話,他沒想到族長竟然也在九人之中。
“族長大人開口,我自是信的。”
稍作思索,便調整好要求,伸出三根手指道:
“條件有三”
“第一,齊草玄在祖靈大道場時為他誦經的祖靈必須十位以上,並滿足他鵲橋、種道、生花階段的一切修行資源”
“第二,藏經閣選基礎法經時,齊草玄必須得到【敘古經】”
“第三,我要插布神樹上的毒月一顆。”
話音未落,齊蛛等人的喝罵聲便蓋了上來。
“【敘古經】乃是族長繼任者才能修習,你當是街邊破爛貨什麽人都能學嗎,再說神樹上毒月,你也敢想!”
“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還作理所當然,你當我等是商隊那些蠢豬玀,任你開價不成!”
“小子,你爹都沒撐住我的手段,你焉敢狂吠!真以為某不敢殺你?”
“爾欲試我法經之威?”
齊草黃冷漠的看著這一切。
前世涉世未深又突遭大變,在這些人威壓之下心如擂鼓,並未給自己謀些什麽,隻想著護弟弟周全。
導致被迫離寨後,修行前期停滯不前,受太多難言之苦。
如今,只要謀劃得當,他有至少六種辦法,無後患快速完成練氣階段修行,築基也不是不可能。
屆時,雪冤報仇,眼前這群小人,盡皆誅戮,不是難事。
“諸位言語偏頗!難道忘了我兄弟二人身上流的也是雪母十二支的血,敬的也是齊氏祖靈,生在火塘邊,死後與你們一樣也是火焚成灰,岩穴埋棺。”
“怎麽說的我們好像是外族人一般。”
“我們可是血脈同源的一家人啊!”
齊草黃瞪大眼睛看著眾祭師,頻頻搖頭,歎息連連。
他字字如箭,刺的剛剛手刃族親的眾祭師憋憤不已,法鈴顫動。
試問,他們哪一個手上沒有直接或間接沾染同族的血?
答案是零。
裡子已經爛透了,披在其上的面皮卻越發光鮮。
“齊草玄會是這一批第一個學習【敘古經】的人,且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但毒月乃族之重器,不能給你。”
清泉之音再次響起,聽不出任何情緒。
齊草黃伸手指著刑罰室外,朗聲而言:
“在場有長房的祭師大人嗎?我猜沒有,諸位為什麽瞞著長房處決我父親,我想你們比我更清楚。”
“今我父既死,其中是非我不想再論,隻說一點。”
“若想讓我成為堵住長房祭師悠悠眾口的塞子,便答應我的要求,我保證自己會是一個完美的封口條。”
“不然,我也可以是擁有三十七位祭師,佔家族祭師數量一半的長房反擊你們的理由。”
齊蛛冷笑:
“笑話,難道我們這些祭師還沒辦法治你一個凡人嗎?只是姑念有一脈之親,不忍加誅.....”
“殺我!”
齊草黃吐字如刀,眼神如火侵掠,仿佛下一秒便要引頸就戮。
齊蛛登時語噎。
隱沒在銀冠之下的平靜神情在一刹那幻變成微張嘴巴的恍惚。
這個確有幾分血親的“堂侄”,從見面開始,便已經超乎自己的預料。
四房之爭,動輒死命,好似無形的沼澤泥潭,稍有差池便屍骨無存,何況父死當面。
他憑什麽一副如履平地的模樣。
她看著這個少年的眼睛,試圖搜尋著他慌張的蛛絲馬跡。
但她無法分辨。
一股新的恐懼湧上心頭,繼而便是大水滅頂似無法阻擋的滔滔殺機。
若等他長立成人,羽翼豐滿....
哪裡還有今日此室中人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