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賣!”
攤主毫不掩飾對齊草黃厭惡,偏過頭狠狠朝著地面啐一口,小聲嘟囔:
“連親爹親娘都害的畜生東西,不配買我的貨。”
齊草黃目光靜如遠山,沒有言語,轉身離去。
火母月為深冬之月,寒冷難耐,夜晚尤甚,火塘晝夜不息才能隔絕邪寒。
當下不能回家,草玄內心的仇恨需要孤獨的滋養,一個人的成長也往往從獨居開始。
所以自己外出居住是最好選擇,可掩他人耳目,也方便修行。
現實情況與前世如出一轍,甚至過猶不及,沒有人願意出租房屋給他,也買不到任何生活用度。
齊家寨族規言明,一定范圍內,全體族人有互助的義務。
但顯然並不包括齊草黃這種情況。
一句寨中老話說得好,樹靠皮,皮脫便朽;竹靠葉,葉落即枯,人還是自己堅強些好。
齊草黃離開商街,一直走到寨子邊緣,幾近山林的一片竹樓區,繞過幾株黑漆漆的梅樹。
來到由木板搭建,只有一層的兩戶棚屋。
暴露在外的木梁,低又黑的板草席沒有堆上竹瓦遮頂,牆壁有著各種隱蔽的角落和裂縫。
偶爾能看到一些蛇蟲的身影在牆底下閃現。
雖然這些木牆塗了氣味難聞的油用來驅蟲防腐,實際沒有什麽用。
棚屋前蹲著一個披頭散發,裹著羊皮氈的中年男人,他沒有妻兒,沒有土地,身上唯一值錢的便是耳垂上的銀珠流蘇耳飾。
此刻他正用小刀切割著一隻野兔的前腿,嘴裡哼唱著經文。
“頭髮長九尺,胡須長九尺,頭上棲鴉雀,腳下螞蟻巢,鼻孔豪豬穴,口中虎崽居....”
齊草黃開口說:“念錯了。”
男人轉過頭,眼神癡傻,孩子般皺眉嚷道:“沒有錯,沒有錯,我誦的對著嘞。”
“齊蟬,念錯了,要打手板。”齊草黃搖頭。
名為齊蟬的男人,聽見打手板三個字,立馬甩下手中的小刀和野兔,抱著頭一邊哭喊一邊在地上打滾:
“不打,不打,疼。”
齊草黃上前,輕拍著他的背,唱起哄孩子的童謠:
“快點長大,長大就能念好經,長大就能獵虎鷹,把弓拉響,媳婦從天上掉...”
聽見熟悉的安慰,齊蟬馬上平靜下來,抹去臉上淚珠,笑嘻嘻的衝齊草黃說:
“娶媳婦兒,娶媳婦兒。”
齊草黃指著身後的棚屋說:“讓我住,我給你找媳婦兒。”
齊蟬昏黃的眼珠滴溜溜一轉,揚起下巴,既害羞又扭捏的說:
“娶兩個好不好....兩個好。”
“沒問題,我進去了,沒事不要打攪我,你玩你的。”
齊蟬歡呼一聲,撿起小刀和野兔,又開始割來割去,絲毫不在乎齊草黃到底是誰。
屋內,一張硬板床,一床發霉褥子,一個已經落滿灰塵的火塘。
齊草黃將褥子堆在邊角,盤膝而坐,聽屋外齊蟬的笑聲,陷入回憶。
齊蟬是長房一脈的族人,與父親齊負子算是同輩人。
當年也是揭開蒙面紙,身份尊貴的祭師。
後來被長房推出來與齊蠅虎爭族長之位落敗,備受打擊,以致神昏心迷,淪為癡傻。
他的妻子是從黑王寨買來的奴隸。
在齊蟬瘋傻後選擇逃走,臨走時拿小刀把小孩殺死,用破衣服包著藏進蕨草掩蓋的兔洞中。
她翻了兩座山,走的腿發麻。
被齊家寨的值守祭師追上後,嘴裡喊著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奴隸,便投了河。
自那之後,齊蟬愈發瘋癲。
時常手捧黃物,於大街上拋灑,被族人驅趕至此。
當年。
無家可歸的自己,用一把炒面哄著齊蟬讓自己住進這裡,度過了一整個難熬的冬天。
齊草黃不由得有些慨歎,稍作休息後,便動手整理。
被褥拆洗晾曬,采些松樹松枝和樹脂,混在一起後重燃火塘,牆上的縫隙,也用了茅草、樹脂、粘土混在一起補漏。
一番休整,回過神來已經天黑。
今夜,天淨,寥寥星。
山林充斥著杜鵑刺耳的叫聲,回響著雛鹿的呦呦聲。颯颯冷風的拍打著破舊的牆板,發出碰碰的響聲。
齊草黃走出房屋,夜幕之下,頭頂的星星仿佛一顆顆金子。
“涼夜觀星,你倒好雅興。”
齊蛛漫步從樹影中走出,身上披黑氈,氈面有褶,褶道鏽銀花,與她鑲滾紅布地渦紋的百褶裙,相得益彰。
“喪家之犬心中悲戚,趁夜自舔傷疤罷了。”
“要論雅,還得是堂姑那一手雨澆梅花,端的是雅趣盎然。”
雨澆梅花又名金紙糊佛面,用沾濕的黃紙一層層蒙在受刑人臉上,堵住口鼻,使其緩慢窒息。
受刑者往往被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繃扒吊拷之流在此刑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齊蛛尤為擅長此刑,但過程不堪入目,血腥殘忍,何談雅致二字?
齊草黃夾槍帶棒字字尖酸,氣的齊蛛指尖顫抖,良久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反擊。
“族人們閑言碎語、人雲亦雲,不就是稍微刻薄一點,怎麽你便躲在這處狗窩,不敢面對...”
“難不成些許風霜,便將昨夜的氣派打散了?大英雄!”
齊草黃斜睨著齊蛛,嗔怪道:
“堂姑小氣,竟然記恨侄兒。”
“侄子虛偽,果真生性涼薄。”齊蛛毫不示弱。
齊草黃懶得與她作口舌之爭,開門見山道:
“堂姑上次深夜跋涉,屈尊登門,送我英雄之名,長老之位,想必這次也是厚禮,快拿出來吧...”
齊蛛徹底沒了諷刺這隻過街老鼠的心思,拉下臉來。
從懷中拿出一隻木匣,捏在素白的手中。
“毒月和背山圖。”
齊草黃伸手,卻看齊蛛並沒有放手的意思,於是他的手又落了回去。
“毒月需要準備的儀式,可曾周全?若是莽撞進行,傷了毒月,你得拿命補!”
齊蛛今夜帶著平月銀冠,額前銀鏈不似之前那般完全遮面,而是隻遮額頭。
所以齊草黃能清楚的看見她漆黑的杏仁眼,滿是冰冷。
大有你不答,我便不給的架勢。
齊草黃聽的心中發笑,這樣的試探幾近明示。
這個女人在試探自己是否確知毒月正確的使用方式和用途。
若真知曉還好,若不知曉,很可能會被“儀式”二字引導進錯誤的道路,後果不詳。
儀式?
哪來的儀式。
齊草黃也清楚,木偶不會自己跳,幕後定有牽線人。
眼下,還須做戲一番。
“族史之中,自有答案。”
“你說族史?”齊蛛表情怪異。
“學堂三年,我族史一科,長老評語是甲上。唔,不是因為我的水平只有甲上,而是最高只有甲上。”
“所以呢?”
“【衍化經】第四卷有載,遠古時候,天無日月,雪母派柳都大祭師進行四方祭,呼日喚月,九個整天喚出六個太陽,九個通宵喚出七個月亮。”
“從那以後,整個大地上,白天有六個太陽烈曬,夜晚有七個月亮照耀。”
“然而,日光燙如火,月光冷如霜,曬的萬物大量死亡,瀕臨絕境,就在萬物將要滅盡時,雪母第六子敦牂挺身而出,背上神弓,不畏艱險射下五個毒日,六個毒月。”
“並把射落的太陽、月亮窖藏在石岩之中,借助它們的力量,讓萬物再度萌發,世界重回繁榮。”
齊草黃隱隱有些激動,一副抑製不住自己內心活動的模樣:
“族中插布神樹上的毒月,偉力暗藏,根據族內對其記載...我猜想儀式定與岩穴有關...”
說到最後,齊草黃忽然住口,似乎是覺察到自己多言。
齊蛛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情緒。
她覺得很可笑,作為祭師,她敏銳的覺察到齊草黃眼眸中的狂熱,說漏嘴時的慌張。
該怎麽形容眼下這番任誰來聽都會冠以幼稚之名的言語。
與之前在刑罰室,甚至是前幾分鍾與自己的唇槍舌劍相比較,簡直判若兩人。
虎哥,真讓你說中了....
齊草黃...不過是一個有些膽謀和貪婪的奶孩子罷了。
他什麽都不知道!
“我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怎麽能用成人的眼光來度量一個孩子的心理呢?”
齊蛛心中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