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外,柴門被人粗暴踹開,一群人帶著怒氣衝了進來。
“李啟林,滾出來,你家傻兒子又發瘋了!”
李長樂先是一愣,隨即一臉憤慨,提著木劍便要出去。
“臭小子,淨給我惹麻煩!”
李啟林一巴掌打在兒子頭上,低聲呵斥道:“老實待著,等我回來再收拾你!”
他雙手搓了搓臉頰,一臉嚴肅地走出房門。
“趙少爺,稀客稀客啊。喲,王鎮長,怎麽連您也驚動了,小孩子打架而已……”
李啟林微微彎著腰,臉上堆砌著被生活拷打出來的笑容。
“小孩子打架?”趙俊才一聲冷笑,“你那瘋兒子犯渾,如果不是我弟弟攔著,差一點就鬧出人命!”
“就是,趙甲腿都給他打斷了。”趙文輝在旁附和。
李啟林看了眼趙甲血肉模糊的右腿,倒吸一口涼氣:“這,這不應該啊,我家小樂不是這樣的人。”
“你這話什麽意思?趙甲傷在這裡擺著,難不成是我打的?”趙文輝立即質問。
只是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被趙俊才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閉嘴!”
“李啟林,我趙家也不欺負你,今天鎮長也來了,凡事講個公道。”
趙俊才慢悠悠地說著,掏出一把銼刀,優哉遊哉地修剪起指甲。
王鎮長乾咳兩聲,“還有什麽好說的,李長樂發瘋傷人,押送縣衙!”
“這,不是,王鎮長,凡事講個證據,不能平白汙蔑我家小樂啊!”李啟林忍著怒火辯駁。
趙俊才神色平靜:“欸,小孩打架而已,驚動官府多不值當,按照家法處置算了。”
“對對,不用移送官府,我,我願意賠償私了……”
“呵呵,還是老李你會做人,比你那個傻兒子強多了。”趙俊才神色溫和,又絲毫不掩飾眼神中的鄙夷。
李啟林賠著笑臉,在旁尷尬點頭。他已經猜出來怎麽回事,只是一想到兒子,滿口打碎的牙齒也只能和著血吞了。
“在我趙家,瘋狗敢亂咬人,亂棍打死!”趙俊才面色突然猙獰。
“你!”
“趙俊才你個小王八蛋,你敢動我兒子一下試試!”
張慧英拿著一把剪刀從屋裡衝了出來,像是一個護犢子的老母雞,張牙舞爪護在門前。
趙俊才笑了:“一家人都是瘋子,鎮長你也看到了,進去抓人吧。”
“不用你們抓!”
李長樂冷著臉,自己從屋內走了出來。
“兒子別出來,有娘在沒人能動你!”張慧英語氣顫抖,既忐忑又決絕。
“娘,沒事的,我跟他們說清楚。”李長樂一陣揪心。
“你,出來!”李長樂劍鋒指著躲在人群後面竊笑的少年。
趙俊才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弟弟前面,譏笑道:“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你還想逞凶不成?”
李長樂怒道,“趙文輝是被我嚇尿的,我大不了賠你一條褲子,趙甲的斷腿與我無關!”
“住口!”李啟林突然一巴掌甩在兒子臉上。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隨即張慧英對著他又哭又鬧,“李啟林你個混蛋,這些人明顯就是在冤枉你兒子,你還幫著外人……”
李啟林沒管哭鬧的妻子,顫抖著雙手扶住李長樂肩膀,語氣鎮定:“回去,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交給爹解決。”
“爹就你這一個兒子,別再惹他們了。”
聽完老爹的話,李長樂拿劍的手動搖了,沉默著沒再說話。
那一巴掌,仿佛用盡了李啟林所有的力氣,讓他原本挺拔的身影,一點點變得佝僂。
他獨自走回屋內,翻找一番以後,捧著一個黢黑的土陶罐子出來。
趙家兄弟對視一眼,眼中盡是把人逼上絕路的快意。
“趙公子,王鎮長,不管這件事誰對誰錯,就到此為止吧。”李啟林語氣平靜,說著將罐子捧到了趙俊才面前。
“這是我積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一共七兩六錢,全當是給趙甲……給趙家的賠償。”
趙俊才語氣刻薄:“你一個佃戶,哪來的這些銀子?”
“嗯,有理,得好好查查,是不是偷的。”王鎮長神情嚴肅,點頭附和。
李啟林滿臉怒容,但還是把話壓了回去,用幾乎哀求的語氣看向趙俊才:“趙公子?”
“好,錢我收下了,就當是給趙甲的湯藥費。”
趙俊才笑意盈盈伸出手,卻在接過罐子的前一瞬突然收手,任由罐子掉在地上碎銀子、銅板撒了一地。
“老李啊,你這是打發叫花子呢?不會真以為得罪了我趙家,事情這麽簡單就能了結?”趙俊才語重心長地說著,又掏出一塊絲質手帕擦了擦手,隨手丟在地上。
“你!”李啟林臉色鐵青,“都是鄉親,要把事情做得這麽絕嗎?”
“鄉親?”趙文輝在旁冷笑,“光是跟你們這種賤民說話,都讓我們感到惡心!”
說完,他惡狠狠地看著李長樂,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惡意。
“欸,斯文點,你怎麽說話呢!”趙俊才擺擺手,語氣平靜:“不如這樣,你自廢一條腿,再打斷你兒子一條腿。”
“趙俊才!”
眼見對方根本沒打算放過自己一家,少年心頭的憋屈和怒火也到達極限。
李長樂神色陰狠,“既然你存心不讓我活,那大家就一起死。”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揮劍砍人,才發現原來木劍要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堅韌。
這些耀武揚威的趙家走狗們,更沒有預料中那般抗揍。
“這家夥又發瘋了,快攔住他……打死他!”趙家兄弟和王鎮長退到了家丁後面。
誰都沒想到,李家這個傻兒子,居然真有兩把刷子,七八個趙家豢養的打手居然被他壓著打。
更沒有人能想到,向來老實好欺負的李啟林,也會跟著發瘋。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摸到了三人身後,手中拿著剪刀架在了王鎮長的脖子上。
趙家兄弟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跟這老瘋子拉開距離,生怕他對自己做出什麽極端的事情來。
“啟,啟林,都是街坊鄰居,你別衝動……”
“現在知道街坊鄰居了,剛才要把我全家逼死時候怎麽不說?”李啟林咬牙切齒。
“你,你別衝動。”王鎮長額頭冷汗直流。
趙俊才冷眼瞪了下心虛的弟弟,壓低嗓音小聲道:“這兩天家裡有貴客,別再節外生枝。”
“這父子倆都瘋了,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趕緊撤!”
兄弟倆大聲嚷嚷著,也不管還是人質的王鎮長,帶著家丁就撤出小院。
“欸,你們兩個混小子……”王鎮長頓時間傻眼了。
“因為我是佃戶,所以我兒子就是傻子、瘋子?因為我家沒錢,所以這些錢就一定是偷來的?”
李啟林咬著牙厲聲質問,“那你自己看看,你袒護的趙家,又都是些什麽貨色。”
“我想明白了,這件事不能光聽趙家這倆混蛋的一面之詞,小樂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斷然做不出這種事情來,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剪刀就架在脖子上,王鎮長口水都不敢咽,生怕傷到自己。
“你們欺人太甚!”李啟林紅著眼,咬著牙。
“啟林,李哥,這件事情我一定給你個交代,想想小樂,想想你媳婦兒……”王鎮長簡直要哭出來了。
李啟林收起剪刀,衝著王鎮長揮揮手,“你走吧。”
所有人都走了,李長樂拎著劍,仿佛舉世皆敵,一下子四顧茫然。
他看著仿佛被抽幹了力氣的父親,不知道是愧疚還是怎麽。
“對不起。”李長樂聲音細如蚊蠅,“趙甲真不是我打傷的!”
“爹知道。”
李啟林一聲苦笑,俯下身去撿那攢了大半輩子的碎銀。
“是爹沒本事,別人才敢罵你、辱你、冤枉你。”
“爹,您別這麽說。”李長樂突然間慌。
在那些家夥要逼他死的時候,他沒有慌亂和恐懼,但看到認錯的父親,內心卻是說不出的酸楚。
母親罕見地沒有責備,從屋內拿出剩下的大半壺濁酒,給爺倆放在門口的台階上,獨自流著淚回到屋內。
李啟林仰頭猛灌了一口酒, 趁著酒意笑得十分豪邁:“兒子,你知道嗎?咱李家祖上也是闊過的,可惜後世子孫不爭氣啊,沒能守住祖上的基業。”
“嗯。”李長樂低著頭。
李啟林又猛灌了一口酒,語氣低沉了很多:“我明天去求求白老爺,白家也不比他趙家差。我給白家打了這麽多年短工,多少有些情分。”
“爹,我……”李長樂雙手握拳,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李啟林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兒子還是在安慰他自己:“之前白老爺說,看咱家的祖宅不錯,到時候這幾間破房子賣給他,老爹我啊,還能到白家享福呢。”
這次,李長樂沒有回應。
有些道理,老爹從小就會跟他講,話不是這麽說的。
父親告訴他——人可以窮,但一定要有骨氣。
所以,沒有土地的一家人寧願吃不飽,也隻願意給地主家打短工,而不是賣身去當一輩子的奴才。
李家曾經闊過,後來所有的家產都賣了,這三間還有地契的破房,是他一家最後的底氣和尊嚴。
“你不是一直喜歡外面的世界嗎,收拾收拾,今夜就離開吧。”
“你小子,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畢竟你可是我老李家的獨苗啊。”這個沒什麽學問的糙漢子,說著完全沒有根據的期許,最後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兒子,收拾收拾,今夜就離開吧。”
李長樂拚命低著頭,他不敢去看父親的臉,不知不覺間,自己早已經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