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周邊村民說,這道士來了足有半月,除了平時飲食方便外,幾乎日夜枯坐,不離破廟半步,旁人隻當他離經怪誕,個個都敬而遠之。
朱、全二人在鐵槍廟中見到丘處機時,也是驚訝無比。要知丘處機平日修行道法,內功通玄,雖已四十多歲,卻是骨肉豐滿,須發黝黑,端地氣概不凡。
如今再見,隻覺道袍之下空空蕩蕩,竟有幾分形銷骨立之感,唯獨一雙眼睛越發通透明亮,仿佛打破塵翳,悟透玄機,隨時便要超脫飛升。
朱聰見狀,忍不住道:“道長,不過半月未見,你……你怎變成這般模樣?”
丘處機聞言一笑,臉上卻無往日氣勢凌人的模樣,反有一種看盡世事的滄桑,緩緩說道:“肉體凡胎,不過須臾,我已明大道,唯道心不朽。”
朱聰聽不懂那道語機鋒,脫口問道:“道長可是猶在感懷楊鐵心楊大俠之死?”
丘處機聞言沉默,片刻後,目露悲愴,幽幽一歎:“楊大俠夫婦因我而死,便連那獨子楊康,我也始終未曾引他得入正途,如今他認賊作父,反使我陷入不忠不義之地,違背了恩師教導,可謂萬死難贖。故此,我才枯守在這鐵槍廟中,卻是要為楊大俠夫婦誦經祈福,以慰心中不平!”
朱、全二人聞言,不禁肅然起敬,隻覺生平若能得如此摯友,便是頃刻死了,亦是快哉。
二人齊齊施禮,恭聲道:“道長高義!”
丘處機趕緊起身,還了一禮,不由問道:“醉仙樓之約,貧道已主動認輸,卻不知二位大俠前來尋我做甚?”
“認不認輸,只是道長一廂情願。所謂勝也好,敗也罷,楊康郭靖既未比過,我江南七怪坦坦蕩蕩,自然也不認這結果!”全金發突然發聲,語氣生硬地說道。
丘處機隻道這人執拗,不欲與之爭辯,苦笑著搖了搖頭。
朱聰卻是瞪了一眼全金發,這才轉頭拱手,言簡意賅將王重的事情說了。
丘處機不禁皺起眉頭:“怎的我才離開那嘉興城中半月,江湖中竟出了這麽多事?”
朱聰苦笑道:“我等也不知那人底細,只是在下三弟、七妹皆被其所傷,至今仍在臥床。不過他們曾說過,此人功夫迥異中原正統……”
“迥異中原?”
丘處機喃喃幾句,忽地想到一人,失聲叫道:“莫非是他?”
朱聰急聲問道:“道長可是有了線索?”
丘處機眉頭沉下,帶著幾分凝重,緩緩說道:“若那人武功之高,真如閣下所言,中原地界之外,我隻想的到一人!”
“是誰?”
“‘西毒’歐陽鋒!”
聞聽“西毒”之名,朱、二人不由齊齊一震,只因這人武功登峰造極,偏偏無惡不作,每次踏足中原,必定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丘處機繼續道:“當年歐陽鋒覬覦《九陰真經》,恩師便以此為餌,設下圈套,憑借‘一陽指’指力,破了他的蛤蟆功。若他散功重修,算算時日,如今也該恢復到鼎盛之時!”
他言語之間,實則多有保留,心中卻暗暗思忖:只聽這二人所言,若那人真是歐陽鋒,功力只怕更勝往昔,江湖從此多事了!
“不對,不對!”
這時,全金發突然出聲,搖搖頭道:“二哥卻是說漏了一點。三哥曾經說過,那人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而且歐陽鋒成名多年,怎麽也有四五十歲上下,莫非他習得了什麽返老還童的功夫,不然又該如何解釋?”
朱聰聞言皺起眉頭,看向丘處機道:“道長,這世上可有那等武功?”
“自是有的!”
丘處機撚須頷首,緩緩說道:“恩師年輕時遊歷大江南北,於天山附近聽過一個秘聞。說是一百年前,天山之上有個隱世宗門,門中弟子曾修習過一門武功,此功威力奇大,只可惜有個弊端,那便是每三十年就要返老還童一次……”
朱、全二人聽他講述,隻覺如天方夜譚一般,實在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樣的奇功。但心中卻不免隱隱擔憂,若那歐陽鋒因緣際會真得到了這門功夫,如今王重陽已死,天下間又有何人能製?
一時間,氣氛不免低沉,丘處機轉過身來,走到香案旁邊,將長劍背在身後,道:“江湖既出邪魔,我等自不能袖手旁觀,且去嘉興城中瞧瞧,若真如兩位大俠所言,那貧道說不得便要行那降妖除魔之舉!再不濟,也須護住郭、楊二位大俠的後人無恙!”
朱聰二人聞言,不由精神一振,齊齊拱手,大聲道:“願附道長驥尾!”聲量之大,直震得屋頂粉塵,簌簌雨落。
……
穆念慈被王重收為徒弟之後,一夜輾轉難眠,既有對自己未來的擔憂,更多的還是這位便宜師父喜怒不定,怕日後濫殺無辜,連著自己也要沾染無邊惡業。
第二天一早,她便被王重叫來西廂習武,竟是一刻也不願多等。
完顏康雖然羨慕至極,但一想到昨夜那場生死危機,瞬間便熄了想要偷窺的火熱心思。
“你既入我門中,我自會對你傾囊相授。不過在此之前,卻是要先看看你的根骨底子如何?”
穆念慈心中一凜,便聽王重道:“且把你之前習練的功夫耍一遍……”
穆念慈躬身應是,當即從一旁兵器架上取來一根長槍,道:“師父,我的武功皆是義父所授,名曰‘楊家槍’,乃承自楊氏業公,講求進其銳,退其速,其勢險,其節短,不動如山,動如雷震,動靜之間,威力奇大……”
穆念慈知道王重定然看不上楊家槍法,但她自小受楊家大恩,無論如何,都不願叫旁人小看了義父,故而才有這諸多解釋。
不想王重眉頭卻深深皺起,不悅道:“叫你出手便隻管出手,囉裡吧嗦,嘴巴不乾嗎?”
穆念慈似被噎了一下,心中頓感羞憤。但她自和完顏康在一起後,性子中多了許多柔軟,早不似先前堅韌,如今被王重訓斥,也隻默默無言,抓起長槍邁入場中。
卻見她長槍一抖,空中立現三朵槍花,隨後衣袖飄動,人隨槍轉,槍尖自腋下飛出,一如毒蛇吐信,極是凶狠辛辣!
她一身絳裙紅衣,翩然起舞,槍勢到極盛處,身法也越轉越快,便似憑空綻開一朵牡丹花,於日光明滅之間,燦然生輝。
一套槍法舞完,穆念慈臉頰通紅,微微氣喘,但是精神竟不見衰退,而且雙目炯炯有神,隱隱有衝霄之態。
她將長槍橫於手中,下意識看向王重,內心深處卻想聽聽對方對楊家槍的看法。
不想王重只是神色淡淡,並不多做評價,穆念慈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淡淡的失望。
“我武當真功,不類當世各種武學,無須打坐吐納,皆以樁功為要。”
“樁功?”穆念慈微微皺眉,呢喃一句。
王重不理她的困惑,自顧說道:“家師曾言‘百煉不如一站’,樁功乃我武當內家技擊拳法養煉之根基,有激活經絡、培育正氣、理順氣機之能,練到高處,氣機自然強大,能遠達末梢,百步擊人。”
穆念慈心中一驚:“百步擊人,那是何等境界?”
王重道:“你功夫練了十幾年,至今沒有登堂入室,可見天賦平平,如今筋骨定型,更兼錯過習武的最佳時機……”
穆念慈被人當面說資質平庸,不禁滿心尷尬,俏臉微紅。
王重卻似根本沒看到,淡淡道:“我有“混元樁’一套,有洗筋伐髓,逆反先天之能,倘若你能勤加習練,未必不能迎頭趕上,且看仔細了!”
穆念慈聞言,不禁凝神看去,只見王重走到場中,雙腿一彎,站勢略與肩寬,足跟外撇,微呈內八字。
他下頜內收,含胸拔背,雙眼目視虛無,指尖相對,沉肩墜肘,放於胸腹之前,如抱球在懷。
穆念慈初時不覺有甚奇妙之處,忽地一陣微風吹來,忍不住抬頭望去,只見天空碧藍,內心生出無限歡喜。
半晌,她悚然一驚,猛地回過神來,不禁暗惱,自己何時陷入這般懈怠之中,竟失去了習武之人該有的警覺?
“莫非是他?”
穆念慈心中訝然,轉頭看向王重,卻見他輕閉雙眼,形神虛實不定,呼吸若有若無。不由生出一股錯覺,就像眼前所見,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塊千年不變的頑石。
“可看清了?”
王重緩緩睜開眼睛,輕聲問道。
穆念慈囁嚅一句:“看清了,但弟子不懂!”
“不懂就多練,練到最後自然就懂了。”
穆念慈隻道王重敷衍,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豈有這般教學的道理?
心中有氣,便也不客氣地說道:“師父這樁功軟綿綿,我看也不見得有你說的那麽神妙!”
王重怪笑一聲,腳下扎了個“混元樁”道:“你既然不服,那便和我搭個手吧?”
古來拳法修煉,一直有“搭手試勁”之說,一般多用於武學交流切磋,試探境界深淺,從而避免不必要的死傷。
穆念慈見他提出“搭手”,不免惴惴不安,但還是老老實實,將手搭了上去。
“我不還手,你且隨意使力,但凡將我挪動分毫,這比試便算我輸。”
穆念慈聞言,心中稍定,默默運起內功,勢要讓王重吃個苦頭。
兩人雙手剛一接觸,穆念慈頓時一驚,隻覺對方身體裡仿佛蘊含無窮之力,皮膚毛孔,一伸一縮,一起一伏,似地湧清泉,含而不露。
且王重舉手之間,便讓穆念慈領略到“混元樁功”,輕如鴻毛、變如閃電、穩如磐石的三種變化。
穆念慈大為驚奇,隻道練武十幾年,竟從未有過這種新奇體驗,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將武功塑了形,讓自己能夠親手摸到一樣。
這一刻,她也不得不心生佩服,就以這一手而論,義父比之王重,直如螢火之於皓月也!
“混元勁力,遍走諸脈,勁氣鼓蕩之時,恰似金丹外鉛內汞,舉手投足便可萌生大力,剛才我若動念,你已經死了不下十次了!”
王重緩緩開口,語氣之中的冷意簡直凍徹心扉,令穆念慈不寒而栗。
“現在還有疑問嗎?”
穆念慈瑟縮一下,方才應道:“沒……沒有了!”
王重淡淡一笑:“你有內家真氣在身,聚斂精血應是不難,半年時間或可小成,等到氣血合一,身上生出明勁,便可習練我的功夫了。”
“竟要半年啊!”穆念慈心中有些氣餒。
王重看出她的心思,卻懶得去勸,到時候對方武功若無寸進,大不了打殺了完顏康,替她斬斷雜念!
穆念慈待要說話,卻見王重突然看向遠方,雙眼朦朧,生出異彩,似能洞若觀火。
隨後他身形一動,起步之間,竟是平起平落,有如趟泥,抬腳落地,點塵不驚,看似慢慢悠悠,實則走的極快,頃刻間便沒了蹤影。
此時王府前廳,完顏康將一位道人引入上座,親自奉茶道:“師父,半月不見,別來無恙?”
丘處機卻不接茶,只是冷冷盯著完顏康,道:“貧道好友慘死,徒弟還認賊作父,你看我可無恙乎?”
完顏康眼角抽搐,手上不禁加大了力氣,青筋都凸了出來。
丘處機見狀,臉上更露出幾分譏諷之色,道:“你若心中不情願,倒也不必裝模作樣!”
完顏康恨不得砸了手中的茶杯,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將茶輕輕放在丘處機手邊,淡淡道:“師父突然來此,可是有什麽事嗎?”
丘處機也直入主題道:“我為尋‘人魔’而來,聽說這人入了你的府上,把人交出來吧?”
完顏康不由沉默,丘處機笑道:“不願?”
完顏康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他並非不願,而是不敢!
正自思考對策時,忽的耳邊傳來一聲大喝,似遠實近,無處不在,震得人頭暈眼花。
“道長欲尋在下,何須如此麻煩?在下自來也!”
話音一落,只聽哢嚓一聲巨響,前廳屋頂竟整個坍塌,傾蓋下來。
完顏康心膽俱顫間,卻又見一道劍光悠然亮起,刺破這漫天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