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原以為他這樣的早產兒總會有先天不足之病,比如說程氏的那位三公子,才兩歲大就開始喝藥。
但余延非但身體康健不曾生病,甚至比他的兄姐還要結實。他似知曉自己不受父母寵愛一般,不像同齡孩子那樣吵鬧。
他再大一點,長開了些,因膚色白裡透紅,余俊平便給他取“海棠”二字做小名,盼他好養活。
余俊平快到而立之年,今年二十又九,仍是獨身一人。在余延幼時模糊的記憶裡,他二叔無事可做,幾乎天天待在別院陪著他,仿佛這是他唯一的消遣事一樣。
余延聰慧,三歲可背得《木蘭詩》。多年過後,余延還記得余俊平教他背的第一首詩是蘇東坡的《念奴嬌》,和余俊平每次念到“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時的悵然若失。
生活無趣又單調。余延三歲以前幾乎從未出過別院,沒有別的玩伴,他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自娛自樂。余俊平以前還時常偷偷溜出去兜風,如今卻耐住性子蹲在別院裡,如非必要,足不出戶教導韶言。
但他有時也會偷偷摸摸領著小侄兒出去玩兒。
遼東冬日裡的廟會,向來是熱鬧的。寺廟裡供奉著瀛洲神君,香火繚繞中人聲鼎沸。余俊平裹得嚴實,懷中抱著同樣裹得嚴實的余延。
叔侄二人擠過人群,繞到主廟後面,余俊平輕車熟路,找到角落裡一間半人高的小廟。
即使是小廟,供台上的貢品香火也是不少。余俊平把余延放下,讓小孩學著他的樣子跪上蒲團。
“來,小棠,給神君大人叩頭。”
余延沒有多問什麽,安靜地聽從二叔的話。余俊平點燃了三炷香,在點點煙火裡摸了摸余延的頭。
“你的名字也是神君大人取的哦。擬了那麽多字,搖了三次簽,居然每一次都是『延』字,瀛洲神君真的很喜歡你的名字呢。”
這麽長的句子,余俊平也沒打算讓余延聽懂。小孩歪著頭,似乎在試圖拆分二叔說的話。余俊平雙手合十,鄭重一拜:“弟子余俊平,願瀛洲神君保佑侄兒余延平安長大。”
余延也有學有樣,小手合十:“弟子余延,願神君大人保佑二叔。”
廟會是真的熱鬧,只是天色愈發地晚,小孩子打熬不住。余延窩在二叔的懷裡,幾乎握不住手裡的糖葫蘆,困得睜不開眼。
余俊平抱著他,擠進社戲前水泄不通的人群。高個子,身穿紅衣的戲子頂著狐狸面具走出來,一時間,鑼鼓喧天。
那得了神明眷顧的小孩,穿著嶄新的紅襖子藏在大人懷裡。他二叔的胡茬蹭在他冰涼的臉蛋上,讓他一下子清醒了。
余俊平搖著他,另一隻手指著台上穿的花花綠綠的戲子給余延看:
“小棠!瀛洲神君!”
他就這樣一點點長大,人生第一個玩伴,居然是比他年長二十余歲的二叔。
可余俊平的確是個合格的玩伴,他性格不羈,心性如同赤子,從不擺大人架子。
但作為長輩,他也算是粗中有細事無巨細。余延沒有奶娘,是余俊策遷回一隻母羊,拿它的奶把侄兒喂大的。待余延稍大些,余俊平又每天親自給他做輔食。
也難為他一個北方漢子,被迫“入得廚房”,扎好圍裙在廚房裡打米糊和剁肉,刀刃剁完還得用刀背剁,一直剁,剁成肉茸。時間久了,余俊平修為不見增長,但廚藝絕對大為長進。
事事都靠叔叔,你問這孩子的爹娘?余俊平一點也不平,憤憤不平地將手裡的酒壇子打碎,“有跟沒有一樣!別提余俊策,他雖是我兄長,但他如此對小棠可真是令我寒心。……事到如今,我們全當雙方死了。”
好像把孩子扔到別院就能當做沒生過一樣。余俊策偶爾能在族裡遇見瞎溜達的余俊平,問起余延來,只能得到一聲冷哼,“我的小侄兒,好的很呢!不勞煩余宗主費心!”
天知道若不是出不得宗族,他可不願意遇見余俊策。
余俊策也就真不多問,只是讓人送去些小孩子的衣服玩具和吃食,可惜沒什麽太大用處。
余俊策親生兄弟三個,個個都身長八尺有余,他妻子也七尺多。余延充分地繼承了余氏的優秀血脈,比同齡孩子長得快,幾乎一天一個樣,送來的衣服通常不合身。
合身的那些衣服也穿不得,綾羅綢緞披在小孩兒身上,讓余延跑也不是跳也不是。吃食更不必說,余俊策未養過余延,哪知道他的口味。可能因為小孩子大都喜歡甜食,他就把余華余景喜歡吃的東西也給了余延。
不過,余延同一般小孩不同,見了甜食就直皺眉頭。
滿屋子破爛裡只有一個皮球還能讓余延多看兩眼,可惜沒有小孩子陪他玩。
余俊平心疼地摸摸他的腦袋,“你要玩這個呀?”見余延點頭,韶俊平就牽著他的手來到院子中的空地,“那小棠可得小心啦,二叔可不會手下留情。”
話雖這麽說,架勢做得也足,余俊平也不能對一個小孩太過認真。余延聽這話鼓起腮幫子,聚精會神地盯著二叔手裡的球。
他像是木頭琢成的孩子。小孩子學走路時總會有些磕碰,大人看得不謹慎就會惹出一陣大哭。
可余延從來不哭,長大些他笑的模樣都幾乎沒有。平日裡陰沉著張小臉,只有余俊平在的時候他看起來能開心點。
可余俊平有時候也要出去辦正事,在二叔不在的日子裡,他都一個人待在別院,練劍或背書,或者搬著余俊平做的小板凳坐在屋簷下看藍天上忽明忽暗的雲。
他有天坐在那兒背《千字文》,突然發現有個男人站在別院外看他,余延本以為是來送飯的下人,可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陽,發現還不到時候。柳樹的影子還沒有長到它應有的長度呢!
他又仔細看了看,發現那人身上穿著的料子比二叔身上的都好。他想了想,把二叔抄給他的《千字文》放下,邁著小短腿走向那男人。
這位不速之客並沒有踏進別院,環視一周。余俊平不是個喜好奢靡華而不實的人,何況北方人對園林別院的布置也不像南方人那麽講究。故而院子的布置相當簡單,甚至可以說是寒酸。
余延平日見不到什麽生人,可一點兒也不怕生。這位伯伯的個子真高啊,和二叔差不多。余延這麽想著,費力的仰起脖子才得以看清男人的樣貌。
可惜余俊策長得和余俊平不像,若來的是他三叔余俊哲,余延保準能想出他的身份來。
他實在猜不出這男人的身份,又隱約有個猜測。余延想了想,踮起腳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擺,小聲地氣說,“二叔今天不在,要來找他的話改天吧。”
余俊策不知道自己今日犯了什麽癔症,放下手中事務,沒去慈安院看望一雙兒女,卻情不自禁走到二弟的別院來。
這院子應了余俊平的要求,專門在宗族裡找的僻靜地,因此就算大門敞開也少有人來。他明知道余俊平不在,鬼使神差地散步路過這兒往院裡看了一眼。
余延就坐在屋簷下的陰涼處,默默地背書。
他已不似剛生下來皺皺巴巴的一團,無論是誰都得誇余延生了張好臉,不出意外,他長大了定是個偷走不少姑娘放心的翩翩公子。
——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時候。
余俊策看著他,有些恍惚:三個孩子裡,余延的容貌同他最為相似。
他一時間神遊,全然不注意小孩已放下手裡的書稿朝他走來,直到讓他拽了衣擺,余俊策才注意到還沒他腰高的余延,“您是?”他聽見自己的親兒子問。
……余延從未見過自己父母。
如鯁在喉。“我是你阿爹”五個字余俊策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這句稀疏平常的話在余俊策心中千回百轉,最後變成一句:“我是你二叔的兄長。”
要真是余俊平在場,非要好好諷刺他一通。余俊策低頭與余延對視, 小孩子穿著一般布料的衣服,手裡也沒有拿著他送來的玩具。
不知道余延搞沒搞清楚“二叔的哥哥”和自己是什麽關系,余俊策甚至已經做好了這孩子大哭的準備。但余延只是淺淺的笑了笑,用那雙乾淨的眼睛望著他,道,“原來是阿爹啊。”
六個字,僅僅六個字。余俊策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他凝視著次子的笑顏,突然想起一些不太好的東西:昏暗的天空,地下深不可測的洞穴,同族的屍體,以及主位上低垂著頭的人影……還有血,順著手臂往下滴淌的,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同族的血。
不!不可能!余俊策搖搖頭,把那些錯亂的記憶從腦子裡趕出去。余延是他的孩子,容貌同他如此相似,無論如何都不能同“那個東西”聯系到一起。
孩子只是仰頭問他,“您要進來坐坐嗎?”見余俊策不回應,他也不糾纏,轉身拿起牆邊的皮球。余俊策原以為他是要同他一起玩,可余延抱起球,看都不看他這個所謂父親一眼就跑開了,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余俊策突然想起慈安院的兩個孩子,瑛姐兒和璋哥兒,一個五歲一個四歲,還不到吃苦修習靈術的年紀呢。
他們總是纏著他撒嬌,要新衣服或者新玩具,還要父親多陪陪他們。他們有奶娘下人伺候,有父親母親陪伴,還未出生就得到全族人的期盼,因此又會哭又會笑。不像住在別院的這個小討債鬼,一點兒也不招人喜歡。
可無論余延再不招人喜歡,他偏偏是余俊策的親生骨肉。
無可避免,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