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尋來一塊巨石,壓在井口,好像底下是口酸菜缸。
可憐那把青劍,離開劍爐沒過三個時辰,就被纏得嚴嚴實實吊到井裡,不知何時再見天日。
不知不覺,余延上山快三個月了。
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理由,遼東四月生的小孩是沒資格過生辰的。曾暮寒從未下過山,並不知道那些講究。
四月初四那天他特意早起給韶言煮喜蛋。蛋殼還特意用紅紙浸上顏色,再用毛筆畫上一隻隻憨態可掬的小動物,可見他對小師弟的上心。
雞蛋還熱乎著,曾暮寒揉揉韶言的小臉,把雞蛋塞到他手裡。“給,祝咱們的阿延年年如意,歲歲平安。”
余延歡歡喜喜地接過,還不忘記向師兄道謝。
不靠譜的師父這回可算是可靠了一次。離老遠余延就看見師父朝他招手,“來來來,看看喜不喜歡師父送你的禮物。”
屋裡擺著一件大紅鬥篷,顏色鮮豔,離老遠看就扎人眼睛。
霍且非摸摸胡子,笑道,“這可是北海出的茜素紅,一年只出不到十捆,比得上你師兄那件碧玉絲珠繡了!”
鬥篷太大,能把余延整個人包在裡頭。曾暮寒幫他穿上,問師父:
“又不是過年,為什麽挑了紅色?”
霍且非道,“紅色顯你師弟氣色好,再說了,這多喜慶!”
他說著拎起余延的胳膊,讓他轉一圈給師兄看看好不好看。鬥篷將余延的小臉包裹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黑眼睛,眨呀眨呀眨。
曾暮寒今早給他梳的丱發,的確有點像女娃娃。
師父說的沒錯,紅色的確襯余延。曾暮寒上上下下看了余延一圈,誇道,“確實好看,阿延這樣看著像年畫娃娃一樣。”
霍且非愛憐地看了余延一眼,“這是君氏最好的繡娘的作品,可惜不能讓你穿著它回余氏走一圈,你哥哥姐姐見了怕也是會嫉妒的。”
余延隻沉默地笑了笑,思緒漸漸飄向遠方……
兄長,阿姐,他並沒有見過。只是依稀記得二叔提起過,他捏著余延的臉,嘟囔著:
“怎麽這孩子越長越和我那好大哥像……”
余俊平又想起什麽,放下手,沉痛道:
“好歹是個男孩…隨了余俊策也不是不成,你爹怎麽說那張皮相還是過得去的。不像你阿姐,女孩隨了你阿爹的長相,那可真是……嗯,一言難盡。”
要真是那麽說,余延摸了摸自己的臉想,我長得應該和阿姐差不多吧?
這時余延性格裡的另一項優點就顯現出來,他沒有什麽爭搶之心。
——換句話說,他幾乎意識不到自己受委屈,他根本不會往那方面想。這點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而顯現出來。
比如霍且非送他的鬥篷,即使它十分珍貴,在余延眼裡也不會比別的衣裳珍貴半分。
就算不能像對待粗布衣服那樣對待它,那也只是因為它是師父送的禮物,髒了破了師父會不開心。
再比如他不會去想為什麽余華余景可以依偎在父母懷裡度過童年,在余氏受盡嫡長子與嫡長女的寵愛,而他只能在三歲大的時候被送走。
他更不會想兄姐過生辰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壯大景象:恐怕整個遼東都跟著熱鬧起來吧。
因為不會去想,所以不會不平衡。
這種心理一直持續到十幾年後,能讓他沒有絲毫不平地如家仆般寄人籬下。
若非余俊策逼得那般緊,他這一輩子就該那樣過去。
在余延的生命裡,父母的存在完完全全被替代。
余俊策並沒有出什麽力,給了他一個余氏嫡次子的身份。池清芷則稍微辛苦一點,盡管生下韶言非她本意,但懷胎七月確確實實是有的。
除此之外,這二位又給了什麽呢?
三歲之前,余俊平勉強替代了他們的作用。三歲以後,霍且非和曾暮寒填補了本該由父母給予的情感。
從此啊,生育之恩,養育之愛,全都化為一攤浮沫。從漠視,到厭惡,到忌憚,最後變為恨之入骨,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錯。
那在外頭光鮮亮麗,嘴角總是噙著笑的余二公子,就頂著那樣一副殼子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惡意。
唯獨上了不鹹山,回到家裡,在師兄師父面前才能吐露出幾分真心。
可是現在啊,倒在余氏祠堂,躺在自己血泊裡的余延,聽著外面嘈雜的人聲,嘴角勉強提起半分笑意,說不清是笑還是諷刺。
他半睜著眼,看著窗口露出的半截天空,也是血紅血紅的,像極了當年師父送他的大紅鬥篷。
他忽地擠出半滴眼淚,就想大哭一場。
幾度花開花落,鶴雪紛飛。
丈量時間的方式有很多種,但霍且非活了太多年,對時間的概念愈發糊塗。
老頭躺在炕上百無聊賴地叼著根草棍,大徒弟熟練地往灶膛裡添最後一把柴,約摸等了一刻鍾才掀開鍋蓋:饅頭香鋪天蓋地的彌散開。
剛開鍋的饅頭離霍且非只有一牆之隔,香味讓他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嚕嚕地抗議。
霍且非忘了犯懶,急不可耐地奔向後屋。
曾暮寒無奈一笑,揀出兩隻饅頭來遞給師父,又重新蓋上鍋蓋。
“不是都熟了,怎麽又扣上?“霍且非吹著盤子裡的饅頭,問道。
“師弟還沒回來呢,現在開鍋等他回來好該涼了。”曾暮寒說著拿出手巾擦了擦手,轉身掀開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去。
他雙手攏成喇叭狀,朝西喊到,“阿延!該回來吃飯了!“
中氣十足,驚得霍且非手裡的饅頭險些掉在地上。
並沒有聽到應答聲,也不需要應答,余延肯定是能聽見的。曾暮寒喊完就回來收拾鍋灶,霍且非嚼著饅頭,隻覺得乾巴巴。
“一頓不吃死不了,你師弟鬼精靈一個,沒準正吃野食呢。”他艱難的咽下饅頭,“哎,你就讓你師父乾嚼饅頭啊,有沒有配菜?“
“有是有。“曾暮寒下意識瞥了一眼那邊小角落裡的鍋,“不過得等到師弟回來。”
“嘖嘖嘖..這可真是。“霍且非咂舌,“真是有了師弟忘了師父。
好在曾暮寒的良心還沒都拐到韶言身上,聽見霍且非那麽說,他還是端了一盤涼菜過去。
……這怎麽吃啊?霍且非這樣想著,把饅頭切開,往裡面……夾了一整杓白糖。
這看上去更沒法吃了吧?曾暮寒歎口氣,“早知道如此,我還蒸什麽饅頭,做糖三角更好吧?”
然而霍且非一口咬下去,咀嚼幾下就順利咽下去,眉眼間都是滿足感:被徒弟傷透的心只有甜味才能補償我。
他吃完提前撈出來的兩個饅頭,還要伸手再去鍋裡拿,未碰到鍋蓋就見余延掀開門簾進了屋。
這孩子的動作也是快,聽見師兄喊他,像頭橫衝直撞的小野獸似的跑回來。
外面天寒地凍,即使全副武裝裹得嚴嚴實實,他一進屋仍吐出一團白氣。
霍且非見他氣喘籲籲,肩上還落著雪,“哎呦”一聲。饅頭都不拿了,連忙上前拿下余延的鬥篷,抖去上頭的雪。嗔怪道:
“說你傻你該不願意了。這大冷天的,就連山裡的野獸都知道在窩裡貓冬,怎麽就你非要出門,勸都勸不住。“
他把曾暮寒的話都說完了。於是曾暮寒隻問師弟,“找到沒有?”
天寒地凍,若非有緊要事,余延也不願意出門呢!霍且非聽見只怕又要陰陽怪氣:哎呦誒,你個小孩子家家能有什麽要緊事!
可對余延來說,找好木頭就是緊要事嘛。
他臉上紅撲撲的,並不全是因為這鬼天氣。胸膛因為興奮而一起一落。
“找到了!我一個人都抱不開的梧桐樹!
那麽大——“他伸開手臂,朝師父師兄比劃。
倒難得見他這麽高興,這麽一想就算凍出風寒也值了。霍且非想,況且這崽子身體一向健康,不見得會得病。
沒辦法,誰讓余延可以說是完美地繼承了余氏祖傳的木工天賦呢。
興許是先前那兩個饅頭止餓,霍且非今日難得沒有不管不顧低頭猛乾飯。他吃飯的間隙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盯著兩個徒弟看。
雖說小孩子長得快,一天一個樣,但余延和曾暮寒個頭躥得未免太快了些。
曾暮寒的生長速度還在正常范圍內,但余延還沒到真正長個子的年齡呢,卻天天和師兄嚷嚷骨頭疼。
能不疼嗎?曾暮寒夜半時分似乎都能聽見余延的骨骼如同竹子一般拔節的聲音。
睡在他身側的小師弟正在抽條,總有一天會長的比他這個師兄還高呢。
余延才八歲,這孩子乖巧懂事的過分,卻又不是故作深沉。
與師父師兄近五年的相處,已然改變了他剛上山時的沉默寡言。他話仍舊不算太多,卻不似當初死氣沉沉,面上總是掛著笑。
為什麽不笑呢?他也沒有什麽憂慮,八歲的小孩子能想些什麽事情。唯一讓他惦念的,也只有遠在元氏的二叔了。
實際上,若不是還有余俊平橫在余延和余氏之間,余延或許已經忘記自己是余氏的二公子。
余氏對他這位二公子雖說還沒有徹底遺忘,不過也不甚放在心上。
不想那些糟心事。師徒三人正要準備用飯。余延也起身幫師兄整理碗碟,他剛靠近窗前的碗櫃,就看見一坨白雪倏地衝開窗子。
冷風拍到臉上,余延有點懵。那不速來客同樣暈頭轉向的,差點沒衝進碗櫃裡。
“......”
“咕…....咕咕,咕!“
這咕咕嘰嘰的聲音讓余延反應過來,哪裡是雪啊!分明是師父養的那隻通體雪白的雪鴞!
“雲!片!糕!你在幹什麽啊?“
這隻不太聰明的猛禽在碗櫃上撲騰,余延真害怕它把曾暮寒辛苦收拾的碗碟打翻,不顧被抓傷的危險趕緊轉移了一部分易碎品。
雲片糕可能確實不太聰明,被韶言吼了一通才意識到自己如今在何處:
“咕?咕咕咕!”
它畢竟通人性,不是普通的畜生,亂叫一陣似乎是在和余延解釋。
然而余延並沒有來得及聽完,因為雲片糕剛“咕”了兩聲就讓霍且非拽著翅膀從窗戶丟了出去。
…….怎麽說,有點可憐啊。聽著雲片糕的慘叫,余延忍不住感慨。
但還沒等他和師父坐下,窗戶那邊又傳來一陣陣有節奏的敲擊聲。余延以為是雲片糕又回來了,剛要起身,霍且非卻比他早。
窗戶打開,一隻同樣羽毛潔白卻帶斑點的雪鴞抬著腦袋飛了進來,它眼睛閉上一隻,步子裡也顯示著矜傲。
啊,原來是桂花糕。余延心想,我就說呢,雲片糕怎麽可能這麽安靜。
這隻雪鴞明顯比先前那隻聰明得多,也難伺候得多。余延注意到它左腳上系著些什麽,霍且非熟練地抓起它的左腳。
桂花糕沒有掙扎,只是在解放左腳後似乎帶有不滿地“咕咕”了兩聲。霍且非忙著拆信,全當沒聽見。那猛禽看出他有心敷衍,啄了他的手一下。
“哎呀我的祖宗,沒看見我正忙著!去,出去找雲片糕玩去!“霍且非被它煩得鬧心,故技重施打算拽著它的翅膀把它丟出去。
然而桂花糕比雲片糕狡詐,哪是那麽容易讓他摸得到。桂花糕在空中轉了一圈,繞到霍且非背後,跳到老頭的腦袋上就是一陣猛啄。
“哎呦!延,小延,把它丟出去!反了!這是反了……”
霍且非被啄得嗷嗷叫喚,在空間不算太大的後廚裡繞著圈躲,余延站在那裡不知怎麽辦好,伸手不是不伸手也不是。
危急時刻,還是曾暮寒有主意。他掏出一塊糕點, 掰成碎塊扔向空中。那鳥兒方才還忙著教訓霍且非,這時脖子猛地轉向後面,叼著糕點飛到房梁上,不理霍且非了。
這鳥和霍且非幾乎是一個脾氣,好惡也相似,都愛吃甜食,也喜歡兩個小徒弟。
曾暮寒怕它吃完了還來找師父的麻煩,乾脆把糕點扎進口袋裡,桂花糕見了也不客氣,揮揮翅膀從曾暮寒手裡叼走口袋,到房梁上安靜享用美味。
霍且非一手揉腦袋,一手把信拿出來。
信封上印著墨色的碧紋——看來余氏對這位二公子還沒有徹底遺忘。
難得,原來余俊策還記得自己還有個兒子呢。霍且非心裡小小的驚訝一下,跟余延說:
“哎,這是你老爹的信。”
余延頭都不抬,專心致志地跟手裡的豬的筒骨作鬥爭。霍且非也不管他,接過曾暮寒遞給他的手絹,擦擦手就開始讀信。
讀著讀著,不知道讀到哪句話,霍且非突然“哎呀”一聲,偷偷去瞄余延的臉色。
但余延臉色不變,咀嚼著嘴裡的肉,好像這信和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方才還吵吵鬧鬧,突然又安靜下來,頭上的桂花糕也是,咕都不咕一聲。
曾暮寒剛才光顧著給余延盛湯,看到這副場面十分疑惑。“怎麽了這是,難道……阿延家中突生變故?”
霍且非正想如何解釋,韶言咽下嘴裡的食物,淡淡道,“沒什麽。余氏並沒有出什麽事,硬要說變故的話也是好事。“
他說這話時手裡的棒骨都沒放下,“母親又給我添了個弟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