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神亦死 少年

所幸旁邊牢房裡的小兔崽子終於哭累了趴、休息，余清樂揉揉太陽穴，打算借這好容易得來的清靜閉上眼睛小憩。

可他沒安靜多久，外面傳來愈發嘈雜的腳步聲。那幾人的嗓門大，還吐著汙言穢語。

余清樂厭惡地皺眉，翻過身去假裝沒聽到。

腳步聲在旁邊牢房停下，似乎有什麽東西重重落地。

待拐子們走遠，余清樂睜開眼睛慢吞吞地爬起。隔壁扔進來一個裹著破爛席子的少年。看來這是又有新貨了，余清樂想。

看那樣子，估計只是個街邊乞兒，拐他連迷藥都舍不得用，只怕是直接一悶棍打暈了抓來的。

余清樂突然有點擔心這人會不會打壞了腦子，他靠近木柵欄，小聲地喊了兩聲。

“哎，哎，醒醒！“

興許他的呼喚真的有用。席子裡的少年一點點恢復意識，余清樂聽見逐漸沉重地呼吸聲，那少年掀開身上的席子，爬了出來。

他顯然很是茫然，不知自己在何處。但並沒有慌張，四周環視一圈後，他漸漸冷靜下來，神色略有放松。

余清樂還納悶他不同於常人的反應，可當他看見對方的臉時，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絕了！絕了！怎會如此?

看到那張和某死鬼老頭極為相像的臉，余清樂心裡突然湧現了名為崩潰的情緒。

不能，不能那麽巧，他自我安慰，那位公子不是在不鹹山嗎。這麽一想，他瞬間輕松許多。

他深呼吸，抬頭又重新盯著余延的臉。

這不看還好，越看心越涼。

就這張臉，除了余俊策本人，就是他的親兄弟也生不出來和他這麽像的啊！

那縮小版余俊策意識到有人死盯著他，別過頭與那目光對視:“怎麽?”

……這個角度更他媽像了。余清樂極力克制周身的顫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問:“您可是不鹹山人士?“

少年猶豫片刻，還是答道，“正是。“

“家裡有一兄一姊一弟?“

“沒錯。“

“……您父親是不是還有三個兄弟?“

“的確。“

本來問到這裡，余清樂心裡應該有了答案。他嘴唇顫抖，還試圖垂死掙扎:“最後一個問題——“

那少年壓根沒給他提問的機會，直接打破了余清樂最後的幻想。

他說:“我姓余。”

破案了。

余清樂捂住心口，一個沒蹲穩直接栽到地上。余二公子見他如此失態，還關切問道:

“你可是身體不舒服。”

“沒什麽。”余清樂擺手，“就是我這心哪，拔涼拔涼的。“

豈止是心涼，余清樂悲痛地想，他仿佛聽見這昏暗地牢的不知名角落裡傳來清脆地“嘩啦”聲，誰的心碎了?

是他余清樂的啊，那沒事了。

他，余清樂，余俊策堂兄弟的親兒子——也是面前這位二公子的族兄弟，年僅九歲就被族中委以潛入拐子團夥的重任。

他自認為寵辱不驚，比同齡人成熟，而此時卻抖得像個篩子。

出大問題！這到底他媽是怎麽回事?二公子為什麽會在這裡?他為什麽不在不鹹山?不鹹真人呢?我又該怎麽辦?

余清樂一時間陷入極大的混亂中。余延大致猜出他如此這般的理由，湊過來想要解釋。

他剛挨上木柵欄，余清樂的兩隻手突然伸過來，壓在他的肩膀上，以至於余延半個身子都貼在二人中間的木柵欄上。

“二公子啊。“這幾個字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您為什麽不動動腦子，要直接上來送呢?“

余二公子看起來好像有點委屈，“我在小巷裡看見你，你那時死盯著我，我還以為你是要向我求救。”

余清樂無語，那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實在太像你爹了嗎?想不讓人在意都很難吧！他在心裡咆哮。

平靜下來，他又問，“那你怎麽不去通報寮長，余氏自然會派門下弟子探查。無論如何你都不至於親自來吧?”

二公子有理有據地反駁他，“現在是四月，就連街上的店鋪都關了十之**。我到哪裡去找寮長?“

余清樂被噎得啞口無言，心裡惡狠狠地想著遲早有一天要廢除遼東四月的破規矩。他深呼吸幾次，“問題不大，再等幾日……”

他放開余延，垂頭喪氣地坐在乾草上。

余延心裡有點過意不去，陪著他坐下。兩人擱著一道木柵欄對視，余清樂幽幽道:

“真的很像……“

“呃，有那麽像嗎?“余延摸摸鼻子，他差不多都快忘了親爹親娘什麽模樣。

“不能說你和你爹一模一樣，但十之七八是有的。”余清樂思考了一下，在空氣裡比劃了一個大致的人影。

“硬要說，他比你高，比你老，比你寬，除此之外沒什麽差別。我估計你到他那個年紀也得那樣。“

他像是在想象那樣的情景，“噫——”余清樂面上露出嫌棄的表情，“你還是別變成那樣的好。“

少年將左手伸進右隻袖子裡，摸了半天摸兩顆豬油糖，給了余延一顆:“余氏書山府人士，余清樂。目前還沒有表字，職位嗎……勉強算是長公子伴讀之一。”

余延笑著接過，“余氏不鹹山人士，余延。沒有小字，也沒職位。”

余清樂點點頭，把糖扔進嘴裡，“有一說一，二公子您可比長公子惹人喜歡多了。我雖然才和你說了幾句話，但能看出來你是個好相與的人——跟大小姐一樣。”

提起余氏，余清樂的算是打開話匣子:

“可是奇了，大小姐長相也隨宗主，我第一次見她時忍不住以貌取人，以為她同余——同長公子一樣是個......”

他側過頭看了一眼余延，似乎心有顧慮，但只是一笑:“我以為她同余景一樣是個沒腦子的。”

聽人如此詆毀自己兄姊，余延情緒平淡，只是凝眉而視，眼角眉梢都是溢出來的疑惑。

余清樂見他如此反應，忍不住問:“你不生氣。“

“實話實說，談不上生氣。”余延把玩起手裡的糖塊，“我打從出生起就沒見過兄姊，此時再說什麽手足情深，不是太虛偽了嗎?比起生氣，我倒是更好奇你為什麽對我兄長評價這麽差。“

“謔——二公子您倒是開明。”余清樂嚼著糖，把糖紙疊成四方塊。“我跟長公子的恩怨那可得從頭說起。“

余延微笑點頭:“洗耳恭聽。”

“不是我硬要同二公子你攀關系，論起來，我和二公子是同一個曾祖父。”余清樂低著頭，斟酌著語言。

“您祖父——就是先宗主，登上大位之前是費了一番功夫。他兄弟多，雖是嫡子，卻又不是嫡長子。何況他父親又昏庸，搞出寵妾滅妻的戲碼。總之一番折騰下來，先宗主原本十幾個兄弟，到最後只剩下一個。“

“就是我家王父。“

他不管余延訝異的表情，自顧說道:“因此，這同宗家最近的便是我家，給二公子選伴讀自然要從最近的親戚裡選。我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堂兄弟，雖然也沒什麽腦子，但都是好人——以後有機會引薦給二公子認識。“

說到這裡，余清樂忍不住歎氣:“沒腦子也有沒腦子的好處。正是因為他倆沒腦子，所以才免遭厄運。“

他抬起頭，面露怒色。“長公子純純有大病。”

“畢竟是長公子，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余氏宗主。嚴格教養是真，嬌生慣養也不是沒有。故而那大公子骨子裡就透著一股驕傲勁兒。往難聽了說，他這人剛愎自用自以為是還傲慢無禮，一庶族公子，不知道哪來的得意！余俊策到底怎麽把他養的腦袋空空?“

越說越有勁，余清樂甚至擼起袖子:“我就是看不慣他那頤指氣使的樣子！三年前他們選我做大冤種伺候他余景，我呸！指望我和他們一樣慣著這冤家?我偏不！我和他兩天一大

天動一次手，死磕幾個月余俊策可算是松口。但他沒放過我，而是把我那兩個堂兄弟拉過來一起伺候他的好大兒。我們仨冤種圍著一個蠢貨轉！所幸沒過多久就去了機關城，那裡同齡人多，願意捧他臭腳的大有人在。”

“嗯……”余延聽完尷尬一笑， “我不是為他說話，但他也不能如你所說的這般不堪吧?“

余清樂冷笑，“我對他的評價已經很留情面了。二公子這是還沒遇見他，你同他相處一天，就會明白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余延是被一悶棍打暈了扛進來的，腦袋疼痛不止。他爬起來專心致志地聽余清樂說話，如今竟有些頭暈。

余清樂見他捂著後腦杓，面上露出關切之色。“二公子，讓我看看你腦後有沒有留下瘀血。“

借著今夜明亮的月光，余清樂扒開余延眼皮，又仔細盯著他眼眶看，還出聲問他是否感到惡心。

余延搖搖頭，反問道:“你還懂醫?“

“興趣罷了。”他翻弄余延腦後的頭髮，仔細地檢查。“看得出下棍的力度有所控制，沒什麽大礙，睡一覺就好了。“

余延強撐著道謝，慢慢爬回角落準備休息。他剛躺下沒多久，便聽到牢房裡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離他很近。余延這才注意到自己這間地牢裡還有個人，也是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在角落裡縮成一團。

他費力地爬起來，走到那少年的旁邊。

余延的眼睛在黑夜裡同白天是一樣的，他清楚地看到那少年衣服上精美的刺繡。

這布料看起來竟比之前他身上那件還要昂貴，這是哪家的公子啊?

這小公子根本沒意識到有人靠近，只顧著哭。余延怕嚇到他，輕輕地推他的肩膀，問:“你是哪家的公子啊?“

小公子翻過身，眼圈紅紅的，抽抽噎噎地回答他:

“穗城元氏，元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