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歲就讓不鹹真人接到太白山上。那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不知道活了多大年紀,也不知道教了多少弟子
余延問他,師父說他的徒弟幾乎都死了,剩下的用一隻手都數的清。
小孩子不懂事,就問,是不是師父你把師兄師姐們全都克死了!師父氣得拿拂塵敲他腦袋,你個小兔崽子懂什麽,哪是我的問題,誰讓他們個個都是短命鬼!
余延後來想,他父母把他送到太白山,是不是因為這老頭有克死徒弟的名聲。
脾氣古怪的老頭給自己起了個奇怪的尊號,叫“不鹹真人”。余延小時候問他,師父你為什麽給自己起這麽個怪尊號?
老頭答他的時候正刮魚鱗,頭也不抬地告訴他,“因為師父我是甜口,吃什麽都講就個不鹹。”
他說著,把半罐子白糖倒進鍋裡,又把刮乾淨的魚扔進去。余延喊到,“”呀,師父,魚齁死了!”
不鹹真人摁著他的小腦袋,“小孩子就應該多吃糖。”
他師父雖然不靠譜了點,且有死徒弟的壞名聲,但在修仙界的地位與名望相當高了。太白山因有了他,也被人叫做“不鹹山”。
而這個修為高深的老頭對余延的評價是:“慧極必傷。”
早慧代表著早殤,霍且非說,言仔,你若不收斂自己,注定和你那些個師兄師姐一樣早逝,你得藏著掖著,時刻記得槍打出頭鳥的道理。
余延現在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腦子仍在運轉。他方才是否喊出衛臹的名字已不重要,雲修聽到幾分更不重要。
他思緒萬千時突然想起師父的話,余延想,衛臹早逝,豈不也是慧極必傷!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余延問道。雲修並未離開他的房間,正蹲下身子聚精會神地撿茶壺茶碗的碎片。被他一嚇,險些劃傷手。
他“哎呦”一聲,惹得余延偏過頭看他。雲修做賊心虛地抬頭往韶言那邊望去,二人正好目光交匯。“這些事情不用你乾,叫小二來就是了。”
雲修笑道,“他們手腳不利索,我怕驚動了公子。”
“可曾用飯?”
“方才用過了,公子呢?”
余延微笑,“我就不用了,還不餓。”
雲修也不好再勸,恭敬問道,“公子今日可還有什麽安排?”
余二也不避著他,下床就開始穿戴,順便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已黑了。他細細思索一番,想起明天的事情忍不住又開始歎氣,“你可歇息好了?若是歇得差不多,就同我一起出門吧。”
見雲修臉色尚有猶疑,他又道,“我要去見韶宗主。”
不是父親,而是宗主。
他說這話時神色不變,雲修還是隱約從中看出幾分落寞。他以為余延心情不算太好,出門這一路雲修都不敢跳脫,安安靜靜地在他身後跟著。
余延也不是沒事逗話的人,見他不語也不再說話。只是等走到大街上,才回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著可不像是沉默寡言的人,倒讓我不習慣了。”
“啊,這…”雲修摸摸鼻子,“二公子是主,我是仆嘛,貴人面前不敢造次。”
“不必如此。”余延溫和一笑,“我不過虛虛掛著個公子的名頭罷了。”
他說完這話就轉過身去繼續走路,雲修連忙小跑著跟上去。不過隻跑了幾步他就停下了,算了,也不用步步緊跟,余延邁的步子太大,他也總不能一路小跑。
反正余二公子的修為也用不上他寸步不離的貼身護衛呀。
遼東四月沒了夜市,大晚上早早宵禁。可外來人哪知道這個,程宜風從沒來過遼東,但早就聽聞遼東夜市繁華,老早就讓人備足銀子摩拳擦掌,打算促進一下遼東的民生。
但客棧老板告知程宜風宵禁,這簡直就是一盆冷水潑到他身上。他昨日睡得晚,幾乎一宿沒睡,今日睡到太陽西去才起。
這精神頭養得太好了,就閑不住,他一時興起,竟背著門生弟子偷偷摸摸翻牆出了客棧,打算溜達溜達好好賞月。
翻牆也真是難為他這小身板了。不過他身子雖弱,翻牆可真一點都不馬虎,這還是當年在君氏煙雨樓台時練出來的。
他是悠哉悠哉在烏漆嘛黑的街道上溜達,余延這時候也在街道上行路,這好巧不巧,倆人就這麽的遇上了。
“呦,這不是余兄嗎?你白天沒去招待君氏,怎麽到了晚上反倒有事做了?”程宜風上來就頗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余延微笑著反問他,“你倒說我,程宗主,我猜你今日根本沒去獵治吧?”
“這……”程宜風的氣焰瞬間矮了半截,還是底氣不足的狡辯,“你自己都沒去,怎地知道我沒去!”
余延無奈道,“真要是去獵治,折騰一天下來你現在怕是躺在床上歇著,哪還有閑心亂走。”
“也是…還是你聰明。不過我雖沒去獵治,知道的可不少。”程宜風詭秘一笑,“伺候衛氏的是你三弟余耀,招待君氏的是余四公子余容。”
“不離。”余延點點頭。
“你那三弟余耀,真是個冤家,比起余四公子,他可一點都不像是你的弟弟,倒像是……”他壓低聲音,故意隱去後半句話。余延就湊近了,“像是什麽?”
“像是…像是衛臻的弟弟!”他明面上不敢得罪這位脾氣暴躁的表兄,背後卻止不住的說他壞話。
其實也不是,這話他也敢當著衛臻面說,就是代價嘛…少不了衛臻一頓老拳伺候。
但他這調侃又在理,此話一出,他和余延都忍不住笑起來。雲修此時慢悠悠地趕上來,離他倆十步遠就聽見笑聲,他不敢上前,隻遠遠站著。
二人笑夠了,程宜風就問,“都說余二公子神機妙算,我倒要問一句,你可知我今日為何沒去獵治嗎?”
“哦,說來聽聽?”
程宜風興致勃勃,“我昨日得了個稀罕物,兩寸大的夜明珠——才三千兩!”
“稀罕之物?”余延輕笑,“確實稀罕,庶族公子人手一個,也就只能騙騙你這樣的外來客。三千兩,能買幾十個。”
雲修隔老遠聽得真切,忍不住咂舌,“闊綽,真是闊綽。這不妥妥一敗家子麽?”
他杵在那裡半天,也沒隱去聲息。余延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察覺到了,可程宜風不知道。
換成別人,像衛臻那樣的角色,聽他人這般評論自己必不痛快。程宜風的脾氣出奇的好,並不介意,黑燈瞎火的他勉強看出雲修的身形。
“朝歌第一敗家子的位置我早坐實了。每年我丟出去打水漂的銀子多的很,不差這三千兩。”
他又想起些事情,從荷包裡抽出兩張銀票塞到余延手裡。“一提這我想起來,先前那事……還要謝你前後奔走。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我都仰仗著你,這點銀子全是我的謝禮。”
余延不肯收,推辭道,“我身上的銀錢夠用,犯不著用你的,等我荷包空了再找你也不遲。”
程宜風皺眉:“如何夠用!你有多少家底我還不知道麽,君氏每月予你十兩銀子,加上年底補貼也不超過一百五十兩。雖說君氏管食宿,東西什麽的都供給,你日子過得再省又能攢下多少呢?遼東不比別處,你在這兒是東道主,上下都要打點,沒些銀子真不成。”
“不可不可。”余延正色道,“我幫你做事,那是因為你我間的情分,不是為了別的。哪有收銀子得道理,你這是折煞我。”
這場黑夜中的偶遇幾乎要不歡而散,余延私下裡極少同程宜風拿出這副冷冰冰的嚴肅模樣。二人沉默著,氣氛一時間降到冰點。
雲修尋思著他要不要開個玩笑給程宜風台階下,讓這好脾氣的富貴宗主保住面子。他正做心裡鬥爭,那邊先開口了:
“余兄……”這語氣讓余延和雲修身子不經意地一顫,程宜風何時如此謙卑過!
“我知你講究風雅清高,生平最注重名聲,是如松如竹般的君子人物。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可程某不是君子,只是一市儈小人罷了。我拿這些銀兩並非是要玷汙你的品德,只是我的一點謝意,你收下吧。”
哎呀,這可難辦了!余延和雲修對視一眼,二人皆是無奈。余延也沒想到自己的兩句話惹出這樣的事,他開口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我收下,收下就是。”他沒了法子,將兩張銀票團成一團塞進袖口。“夜裡風烈,你多穿幾層衣服,別得了風寒。”一個叮囑不夠,他又補充道:
“遼東沒有宵禁,雖說治安尚可,但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人對你這樣的富貴閑人生出歹意。你身邊不帶人,真出現什麽意外,不知你能否應付的來。”
余延催促他,“快些回去吧,莫要貪玩,清談會可耽誤不得。”
程宜風答應一聲,余延同他告別,走了幾步聽見程宜風囑咐他:“余兄,我送你的生辰禮,你莫忘了打開。”
“這自然忘不得。”
“還有,初四你可有空閑,同我們一起出來聚一聚?”余延忽想起初四之事,尚不知如何應對,因此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匆匆答道:“再說吧。”
白白得了二百兩銀子,算是他一年半的薪水,余延卻笑不出來。他把袖口裡的銀票塞給雲修:“明兒一早你找家錢莊,兌些銀子回來。”
雲修應下,把余延團成一團的銀票小心撫平放好。“噫!真是奇了。你說一不欠人情,二不有求於人,還有上趕著給人塞錢的。”他驚奇道,“我也沒想到,公子居然真打算用他的銀子。”
“實在是不好推拒啊。”余延歎道,“我不能白用他的銀子,日後找機會還給他也不遲。”
雲修嘟囔道,“公子,程宗主說得對。您那點薪錢,還他好像有點困難。”
見余延不語,雲修又問,“你說程宗主認出我是昨天的乞丐沒?”余延答道,“我身邊從沒有過隨從,你說他認不認得出你?”
聽余延回應,雲修繼續問,“那他就不覺得奇怪?公子昨日說的謊也太明顯些,他居然不趁此機會刨根問底?”
“你當他是傻的?”余延笑道,“他聰慧的很,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那……那衛宗主就是傻的啦?”
余延皺眉, “此話怎講?”“若今日我們遇見的是衛宗主,以他的性格定會大動乾戈。”
余延本不想回答他,但又想到雲修日後指不定會和衛臻有接觸,可不能再觸霉頭。讓他了解衛臻的性格也是好的,別像余三那樣。
他答,“也不是。依我對衛宗主的了解,若真如你設想,他今日可不是大動乾戈那麽簡單。可他不傻,坐穩宗主之位的,幾個是傻子。”
他細細思索一番,又答,“也許是性格不同,程宗主心思都在別處,不會管那些他覺得沒什麽趣味的事。至於衛宗主……雲修,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衛宗主麽……”雲修想了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百聞不如一見。外界的傳聞原是不信的,哪裡會像他們形容的那樣可怖,隻覺離譜。如今見到了更覺得離譜,外人將衛宗主描繪的未免太溫和了。”
倒是情理之中的回答,余延不覺意外,心裡還是免不了感歎。
走了幾步,他還是忍不住停下來歎氣:
“他早些年還是衛二公子時,不是這樣的。近些年性格愈發暴躁易怒,也可以理解。身為宗主,事務繁雜,他不像程宗主般得過且過,也不像君宗主有兄弟幫忙。他大多數時候,脾氣克制的很好。只有遇見我們這樣的人才有地方撒氣,受著吧,受著就是。”
“只怕只有公子你這樣好脾氣的受得住。”雲修幽幽道。
二人一時無言。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拉長,靜謐的街道上時不時傳來野貓尖利的叫聲,似乎要將人帶到神秘漆黑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