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其言皆恍惚了陣。陸少秋眼有傷色,低聲道:“我已經記不得我娘的聲音了,也從沒聽過她彈琴唱歌。”
龍嘯天沉默,輕輕歎了口氣。
陸少秋鬱悶得半晌,方才問道:“你們遇到的真是我娘嗎?那她現在在哪兒?”
“如若那真是你娘,就算讓杜聖心灰飛煙滅,量他也是甘心情願。只不過這會兒,你們也就見不到我了。”
陸少秋與白玉郎兩人各有心結,無意地抬頭互望了一眼,默然不語。
龍嘯天道:“我緊跟杜聖心向前奔了幾丈,見到前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白衣女子,梳著松松的壓鬢長髻,正倚坐在壁腳下埋頭哭泣。
聽到喊聲,她搖搖晃晃站起,立時便聽得鐵器叮當,但見她四肢和腰間都束了粗鏈,被牢牢鎖在石壁上,看那身形體態,像極了小師妹小時候的模樣。”
旁聽三人無不動容。
“杜聖心奔上去,那女子抬起頭來嚶嚶地哭,紅紅的眼睛嬌嬌切切地望過來,隻這一眼,杜聖心便發了瘋般衝上去撕扯那壁上鎖鏈。豈料那鏈子牢如生根,竟是一動不動。
我到得近前,清楚地看見那女子的確是嶽雪梅,隱隱還能聞到她身上梅花的熏香味。”
“不錯,我記得那味道!每年梅花開的時候,我娘都會讓城裡最好的胭脂店為她留製一些香油香水。”
“就在那時,身後的長廊裡傳來土石崩落的嗦嗦聲。我們初起時並不在意,以為是鐵鏈松動的聲響,誰知那聲響越來越大,腳下的地面也開始震蕩。
杜聖心神情激動,可任憑他怎般用力,鐵鏈還是紋絲不動。
我極是奇怪,憑他的武功,金鋼之柱經他這般拉扯也當斷了。心中焦急,便上前助他。豈知一運內力,丹田虛無,竟似功力盡失。隻這一怔的工夫,廊道便整個搖晃起來,好似要崩塌一般。
那個嶽雪梅見我們扯不下鎖鏈,更是焦急得放聲悲啼,杜聖心喘著氣強笑著寬慰她。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轟然巨響,我們三個隨著廊道一起顛簸,天旋地轉。我拉住杜聖心道:
‘我們快走!你忘了那陰官怎麽說了,玄天道內不能停留!只要我們往前走,廊道崩塌就會停,回頭再想辦法救她!”
龍嘯天說到此停了停,席間三人俱各欲言又止。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
三人互視默然,不知所措地眨眼。
“不錯,我承認。”龍嘯天低頭轉著指尖的酒杯,沉沉道:“那時我也只是急於逃生,並未想到如何救她。”
三人聞言沉默。
龍嘯天歎了口氣道:“小流星,有很多事情,盡管你不能接受,但卻是事實。對於你娘,我想,是再也找不見第二個像杜聖心那般在意她的人了。”
陸少秋咬著唇,心有不願地哼了一聲。
龍嘯天歎氣續道:“那時際,生死去留隻一念之間。杜聖心已完全失了理智般緊緊抓著壁上的鎖頭,對我吼道:
‘要走你自己走!我要救雪梅,就算灰飛煙滅,也絕不讓她再離開我!’
說著用力甩開我的手,我一個趔趄滑倒在地。就在這時,方才還十分虛弱的嶽雪梅突然扭身緊緊抱住他臂挽哭喊道:‘杜聖心你不能走!你不可以丟下我!’
杜聖心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突然一臉痛苦地搖頭道:‘你不是雪梅,不是!’他聲音中滿是絕望失落,手卻仍抓著鎖頭不放,失魂落魄地喃喃:‘為什麽?為什麽不是---你為什麽不是’
‘不是就快走!’我從地上站起來用力扯他,他卻對我吃吃笑起來,慘然道:‘龍嘯天,你走吧!我不想去了,我會在這裡陪著雪梅”
我突然感到無比厭煩,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杜聖心你清醒點!你都說了她不是我們小師妹!”
“打得好!”白玉郎突然握拳輕捶了記桌子。
“那個姑娘,―――真不是嶽雪梅嗎?杜聖心是怎麽知道的?”上官雲鳳小心翼翼道。
陸少秋也是一臉疑惑地望過來。龍嘯天沉默得半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若杜聖心說不是,就肯定不是。”
三人一齊呆住。
“後來呢?你們是怎麽出的玄天道?”
“那時整個廊道完全崩塌,杜聖心那頭目力能及的地方,已被一片黑沉的虛無吞噬,大塊土石落雨般砸下。而我身後卻暴起一道強光,晃亮了一片。
杜聖心突然眯了眯眼,隨即興奮地站起,一把甩開那女子的手向我這頭猛衝過來,還把我撞了個趔趄。我也沒空惱他,慌忙跟上。
身後灰石彌漫,頭頂黑壓壓地掉下大塊大塊的岩石,我倆使盡全力向前狂奔,身後傳來無盡空曠的落石聲,還有那女子漸漸微弱的哀叫,聽那動靜,她和整個廊道都塌入了無底的深淵。
“哼,到底還是怕得很,跑得倒比你快!”陸少秋不以為然地舉起酒杯放在唇邊小嘬。
“他終究還是不會這麽輕易放棄的。”上官雲鳳幽幽歎道。
“不對,”龍嘯天突然皺起了眉困惑道:“現在想起來,他那時像是在追著某一樣東西。”
“追東西?追什麽東西?”白玉郎問。
龍嘯天沉思了一陣,搖頭道:“不知道,我看不見。從那時起,整個廓道的崩塌就沒再停,我們倆不顧一切朝光亮處狂奔,那塌口始終緊追著我們,容不得我們喘息。
也不知跑了不久,前方突然現出一個巨大的光圈,耀眼無比,也看不清其內之所在。
那當口也容不得我們細想,只能兩眼一閉,不顧一切地撲了進去!”
“後來怎樣?”陸少秋驚道。
“那個光圈,原來便是玄天境的入口,我們倆腳下踩空重重摔在一塊潮濕的石板上。我頭腦昏痛了一陣,睜開眼看到一片玫麗天光,彩霞滿布,看時即正當初暮。
我心中驚懼,不知身在何處,忍著四肢劇痛從地上爬起來,卻見身在一個農家小院,旁邊有一口水井,井台很濕,想是剛打過水。
我以為自己尚在幻境中,慌亂找尋出口,驀得見到一個黑沉沉的木梁廊道,便想也不想一頭衝了進去。
左側突傳來一聲小女孩的驚叫,我側頭去看,一間小小的堂屋,放著澡桶衣裳等物,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驚呼著站在澡桶裡,手指著我大叫道:‘娘!快來啊娘!有兩個人從天上掉下來,掉在我們家院子裡呀!’
我正在發愣,一個肥臉惡婦舉著一杆半禿的掃把,從後屋劈頭蓋腦追打出來,還罵我是偷看她女兒洗澡的殺頭胚。
我慌忙逃出他家籬院,杜聖心早已遠遠地站在村道口,對著我興災樂禍地笑。”
雲鳳忍俊不禁,陸少秋想笑又不敢笑,蹩足了氣臉脹得通紅;白玉郎卻挑眉搖頭,悠悠道:“想不到你龍嘯天一世英名,到死了,卻還落個偷看人家小女孩洗澡的惡名!真是冤哉啊!”
他本因父親的死對龍嘯天心有芥蒂,此番聽他言說一路艱險,心怨早去,感念他這最緊要關頭對杜聖心的照顧,語氣間憑添了幾多感激親近。
龍嘯天哈哈笑道:“你可真是像足了你爹,他那天也是這般笑話我的。”
見他不以為慍,眾人相顧欣然。
時已過午,樓下堂店的嘈雜隨著餐後客人的離去逐漸消散,南廂廳內的故事仍在繼續。眾人沉浸其中,早將涼透的酒菜忘卻————
天際最後一余紫霞終被黑暗嗜盡,夜歸的村人催亮了星零燈火,遠近此起彼伏的閉戶聲,和在雞犬的咶噪中一潮潮響起。
又是一個漫長冬夜,空氣中浮懸著將雪的寒鬱。
村坊外的亂石小道暮色中分外幽沉。
龍嘯天抬頭望向面前這個熟悉得令他心生煩惡的白衣背影,突然沮喪地歎了口氣。
昏暗中響起杜聖心悠悠然的輕慢笑聲:“龍嘯天,你若不情願跟著我,為何不先走啊。”
“杜聖心,首先我要讓你明白,我並不是想跟著你,只是不想讓你從我眼前走掉!”龍嘯天冰冷的聲音依舊空乏刻板。
“哦?想必~你是不放心我?”杜聖心笑,步履輕捷快意:“怕一不留神,我又溜去為非作歹?”
龍嘯天聽著他危險而高傲的逗笑聲,驀得心中一凜,幽冥界他與眾陰官反常的行為清清楚楚閃現在腦中。
回神之際,發現自己腳下的步伐習慣性地在彌合杜聖心的殘位,當杜聖心出左腳時,他就會邁右腳護守住他的空門,無論自己怎般調整步速,始終為他牽製。深知自己心魔難去,索性長歎一聲停了下來。
“先前在玄天道,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嗎?”龍嘯天想確認此刻的杜聖心,還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
“玄天道?哼,玄天道裡發生了什麽嗎?”杜聖心悠閑而笑:“你還會記得?”
龍嘯天點點頭。很好,誰都不記得,誰也不欠誰最好。
“那麽在逛十八層地獄之前呢,你還記得自己在閻殿司醒來之前的事嗎?”龍嘯天的聲音又沉了一個調。
許久不聞回音。
龍嘯天眯眼仰首,輕歎了口氣:“想不到,你也會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