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福雖是旗人,家裡卻是早早破落了,除了幾兩銀子的“鐵杆莊稼”維持點生計,幾乎就快要像許多破落戶旗人一樣去趕大車做小買賣了。
旗人到了晚清時分,很多都家裡窮的沒有第二天的糧食,就是黃帶子、紅帶子的宗室覺羅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去遮遮掩掩地做買賣。
之所以遮掩,是因為清朝規定八旗子弟除了當兵和考試之外,不準做別的職業。但是鐵杆莊稼又經常停發或者減發,迫使得這些八旗子弟不得不去做小買賣過活。
清廷其實也是張隻眼閉隻眼。
後來因為他的根骨好,天賦高,被四九城的回民武師看上了,收做弟子,打熬筋骨,練習武藝,幾年下來,他的武功就青出於藍,竟然在考上武舉,而一步登天中了武探花。由於是旗人的緣故,很快就放了一等侍衛的差,雖然還沒有授實職,只是擔任廣東巡撫的戈什哈首領,但未來一個總兵是穩穩跑不掉的。
廣東巡撫柏貴也很看重他,並不拿他當個戈什哈頭子看待,而是隆而重之地讓他做巡撫幕府的武功供奉。
慶福出身貧寒,所以也是拚命努力,為自己以後掙個好功名前途。所以他的出手就愈發狠辣無情。
尤其是對反清的人,無論是天地會還是太平天國、白蓮教,甚至是普通人。
南拳北腿,查拳的功夫從來就是以縮、小、綿、軟、巧、挫、速、硬、脆、滑詭秘難防,而槍法是又賊又滑,快速狠辣。
慶福面對著陳享,他並不打算像蘇秉真一樣打敗對手就算了,而是準備殺了陳享好大大的震懾一下廣東地方的武師高手。
殺一個人對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麽!尤其是在比武的時候,不就是賠些燒埋銀子的事情麽?
慶福雖然有殺心,但卻十分重視這個對手。
顯而易見,這個陳享的武功遠在其他兩個人之上。
他依照比武的規矩抱了抱拳:“正三品一等侍衛慶福。”
陳享也同樣抱拳回道:“佛山團練總教頭蔡李佛拳鴻勝館館主陳享。”
慶福唰地拉開了架子,抬手單臂就是一槍刺出。
雖說這一招的試探的意味很濃,但招法卻是奇快無比,正如一個短拳出擊一樣,不求擊中對方,而是出手打亂對方的出手節奏。
陳享已經不是使用一般的套路槍法,他的槍法早就是爛熟於心,無論哪一招都是他蔡李佛門的槍法。
他一個撤步擰身,避開槍鋒所指之處,雙手握把,一招下砸。兩條槍就惡狠狠撞擊在一處。
一聲低沉悶響響起,聲音並不甚大,卻震得兩邊的觀戰者氣血翻湧,相顧駭然。
陳享和慶福都試暗暗讚歎了一聲,因為二人的槍上都是將全身的勁力整合出來,力量都大得不可思議,猶如戰場上兩員大將縱馬狂奔,人借馬力,馬借人威的出手。
若是一般的武師,在這一招碰撞中,就會脫手扔槍。
跟招數戰法無關,純粹就是力量上一個比拚試探。
兩條大槍瞬間就在空中相撞隨後絞在一處,都想將對方槍尖給壓下或是乾脆絞出手去。
往返幾個來回,誰也未能如願。
這個時候二人不約而同抽回掌中槍來都是盤旋如龍朝對方狠狠地抽將過去。
兩條大槍又一次交擊一處,如雷悶響再次響起。
頓時,仿佛有兩條狂怒的驚龍在這按察使司衙門的空地上卷起了無邊狂飆。
啪啪悶響一聲接一聲的響起,那些團練局的教頭們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目瞪口呆看著,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個個憋得臉上發青。
他們原以為這兩條大槍會使出何等精妙的武藝招式,變化會是何等精微難測。卻是不料,這兩大高手的槍竟然是如同不懂武藝的莽夫二愣子一樣,彼此抽打不休。
其實,這就是陳享武功的高明之處。
一個槍法以精巧變化為主的槍術高手被逼得只能跟他比拚力量,出手之中,動作之間流暢自然到全無破綻可尋,不給對手一點變化反擊的余地。
這也是陳享的戰略戰術之一。
對手既然是武探花,盛名之下無虛士,槍法必定是高明得緊。
自己偏偏又不能在這裡,眾目睽睽之下殺了他。
那就是迫使對方無法使用精巧的槍法來對敵,而如果論力量,自己這個初入化勁的宗師總不會比對方遜色。
這樣對方最大的長處就發揮不出了。
這就好比是武俠小說中比拚內力一樣,無法取巧,無法憑借招式身法取勝,只能掰腕子比氣力了。
兩條大槍再一次碰撞到一起的時候,卻是不知誰的槍出現了一絲“哢嚓”的折斷聲音。
這兩條槍都不是武林中所用的“大槍”,而是綠營長槍,白臘木所製,通長一丈四尺,刃長七寸,柄長一丈三尺,粗三寸七分,上塗黑漆,柄末端有鐵鐏,鐏長三寸。槍頭用烏茲鋼打造,其中可見自然形成的“穆罕默德紋”,如蘆葉形,中間有隆起的槍脊,槍刃開鋒,槍尖尖銳。
這種槍穿透力很強,一塊鐵板,一扎就透,三個人緊挨著站在一起,一槍能將三人洞穿。
白蠟杆子的槍身堅硬柔韌具備,是戰場上對付馬隊衝擊,列隊刺殺極好的兵器。這樣的兵器,原本沒那麽容易折斷。
只是,這能夠穿透烈馬身體的長槍也禁不住兩位高手這等用力的撞擊抽打。
只是兩個人都沒有變換招數,仍按照方才的路數相鬥。
不是不想換招,而是這個時候,誰也不敢換招,只要稍微松懈一分,就是有可能要賠上性命。
兩人都是只能咬緊牙關,都是試圖搶在長槍折斷之前先把對方打敗了去。
只見兩條長槍再次毫無花俏地撞擊在一起。
“哢嚓”!
一個雪亮的槍頭仿佛是投出去的飛鏢一樣飛了出去,砸在數丈外的牆壁之上,生生砸得青磚碎裂,粉塵撲簌簌往下掉。
折槍的是陳享。
陳享卻是雙手棄槍,身形一閃便搶入慶福的圈子裡來。
他竟然是要空手入白刃,要奪槍。
慶福怒吼一聲,長槍橫掃如棍,就朝陳享的腰間招呼了過來。
陳享立刻擰身閃腰避開慶福長槍鋒芒,探出右手就朝長槍杆上抓來,而步下不停,左手曲肘如槍,直點慶福的胸膛。
慶福武功又豈是易與之輩,立刻也不反擊,而是一個沉腰坐馬,腳下牛皮馬靴深深地踩入地下數寸,掌中大槍一抖一蕩,已然是使出了查拳中的縮字訣。
正所謂:縮如張弓蓄巨力;發力如放矢。
將長槍的抖彈力和縮字訣的發力如放矢結合在一起,發將出去,這個力道將兩人奪槍時候的爭奪力道以及慶福抖槍之力盡數攻向陳享。
陳享猛然隻覺一股一股無窮巨力自槍杆處襲來。
他單手再怎麽用力也拿不住槍杆,下意識地一松。被這抖槍之力震得一個趔趄,扎不穩馬步。
但是陳享也實在是一個極其高明的實戰高手,立刻朝地上一扶,朝前一個跟頭滾了過去。
這下已經欺身到慶福的身前,他連拳都沒有出,而是一頭就撞了過去。
看上去自是姿勢難看得很,卻是用上了少林“雞形”的“頭打”直撞慶福的丹田小腹。
慶福立刻拉伸腰腹,弓成一個大大的彎弓。
陳享的頭已經碰到了慶福的衣服,卻就差了毫厘之間。
可是陳享還有手。
“衝天炮”。
這一下甚至都算不上哪一門的拳法,就是打架時候最本能的攻擊。
由下朝上,直接打在了慶福的下巴上。
慶福也不愧是查拳一門的高手,滑字訣果然是爐火純青,硬生生將頭偏開了半寸,陳享倉促出拳,也沒有發揮出最大力量,但也貼著慶福的臉兜了過去。
慶福像喝醉了酒一般,步下歪斜,搖搖擺擺走了幾步,韓振武忙跳進圈子來扶住了慶福。
陳享穩住架子,冷聲問道:“慶侍衛敗得可服氣?若是不服,可以再來打過!”
圍觀的那些教頭哪裡都是良善的,多少都是練武的好事之徒,有人已經是用力鼓掌喝彩:“蔡李佛陳達亭,果然好功夫,好男兒!”
聽聲音便知道,帶頭的是那個沒上場的鄭家棍的鄭佑華在那裡打氣助威。
“蔡李佛陳達亭!”
“蔡李佛陳達亭!”
“蔡李佛陳達亭!”
喝彩聲連綿不斷,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廣州府各縣各鎮的團練局教頭都被鄭佑華所帶動,為陳享大聲喝彩。
這些團練局教頭有的是佩服陳享的武功,有的是佩服他的人品,也有的是覺得他給團練局的教頭們爭了一口氣,都不管廣東巡撫柏貴難看的臉色,不顧一切地為他高聲喝彩。
慶福在一片喝彩聲中望著站在那裡面色有些蒼白的陳享,再看看那些喝彩的廣州府各縣各鎮團練局教頭,他心中有數,自己怕是想不認輸都不行了。
慶福拍了拍身上的土,伸出拇指,口齒有些不清地說:“好!我——敗了!”
陳享也是在生死邊緣鬼門關前來回了好幾趟,幾乎全身的氣力都被耗盡了,面色蒼白,全身已然是不住地在冒汗。
卻是比慶福好些。
慶福雖沒有挨實在那一拳,但拳上勁力還是讓他出現了腦震蕩的後遺症。
陳享勉強穩住自己,抱拳道:“慶侍衛,承讓了!”
看得這個情景,在那裡觀戰的廣東巡撫柏貴都也是面色蒼白欲嘔,哪裡還想看這些武夫比試,只是勉強喝了一口面前幾乎涼透了的茶,雙手卻是抖抖索索,只聽得那蓋和碗在不住激烈地打架,叮當一片。
柏貴穩穩心神說:“罷了!罷了!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在場眾人皆是望向這位廣東巡撫二品大員。
“本撫看過了比試,團練教頭也藝業不凡,那便還是歸他們統帶,也不用比了,平局平局!”柏貴說話都快只會說重疊詞了。
韓振武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再說什麽。
畢竟巡撫大人發話了。
“都散了罷!”柏貴拂了拂袖子說。
在場眾人都是彎腰躬身說:“恭送大人!”
陳享輕輕地舒了口氣,這一戰他還是贏下來了!佛山團練總局仍然在洪門的掌握下。
來到周家舫船上,李春初盯著陳享仔細打量了一下,說:“達亭,你這一戰似乎已經完全穩固了你的境界,看來生死決戰反倒是提升本領的最佳途徑。”
陳享笑笑道:“生死之間有大恐怖,降服大恐怖,自然對武學的領悟容易有更多體會。就像今天的斷槍之後,慶福的抖槍其實可以說幾乎已經打敗了我,如果不是臨機變化,用上了頭打,今天能逃出性命都是算幸運的,不過,也可以讓我領會到槍法中精髓所在,用於刀法、劍法、棍法甚至拳法當中,都是極其實用的功夫。”
李春初笑道:“這不是你降服了大恐怖,只要在精進一步你就可以嘗試丹田勁力的凝聚和勃發,那樣的話比暗勁的力量更大,勃發速度更強。”
陳享點點頭說:“只怕來不及在起事前達到。”
李春初搖搖頭:“問題不大,起事是千軍萬馬的對戰,不是一個人的搏殺。何況如今火槍已然厲害非常,一個武功好手都未必敵得過幾把火槍,所以更多的還是要將陣型控制好遠近長短配合進攻,打綠營那些兵總不是問題。”
陳享道:“當年隨林則徐林總督打番鬼佬,我們的九龍叉一樣也不比關提督的精銳水軍差!不過番鬼佬的炮實在太厲害了,實在無法以人力抗衡!”
“正是!我們要打敗韃子,驅逐洋夷,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火槍自己的大炮,我們武功再高,也只能近戰的時候有點用,而且對付火槍還很吃力。有槍有炮,有訓練好的士卒才能實現我們的願望。正如有刀有劍就比赤手空拳要強一樣。”李春初捋著胡子緩緩地看著窗外。
玉帶濠的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叫賣的聲音交織成粵地無盡的風情。
只是這繁華風情,不知哪一天就要湮沒在硝煙和血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