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落座後,陳滿堂便道:“道爺好手段!”
李春初呵呵一笑道:“貧道有什麽手段,不過是耍弄了幾手功夫而已,哪有什麽手段?”
陳滿堂道:“道爺擊敗強敵固然是神功蓋世,那收攏人心,拉人馬的本事更是讓兄弟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只是陳享的本事,他鴻勝館與官府打過交道,他自己武功也是高強得很,被佛山鎮的紳民許為團練總教頭也是理所應當。更何況他拿著官府的錢來訓練我洪門的子弟,確實是極為聰明的方式。”
“不錯不錯,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草稈一石,當吾二十石。”陳滿堂搖著手裡的白紙扇道:“只是這人馬原是我洪順堂紅棍口撥出去的兄弟所起,更何況道爺是來廣東督陣的監軍,貴重之體,哪裡有親身犯險的道理?以兄弟我的看法,不妨讓我洪順堂的其他幾位口部的香主前來相助,免得道爺勞煩那些瑣碎事體!”
李春初仰天大笑道:“滿堂兄弟,這話就不必說了。貧道答應過你,操練好這二百弟兄屆時去殺了葉名琛這老賊,自然是大家一起努力,勤練本領。如今也差不多上了手,倒再換兄弟來,他又不懂貧道操練之法,豈不是浪費時間,重新來過?卻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道爺明鑒,我們洪順堂派人過來是分擔道爺的瑣碎事務,哪裡會將道爺的心血推倒重來的道理!”陳滿堂趕忙解釋。
“貧道這裡有許多各地來的,和離散了的護劍堂的兄弟,知道陳達亭武功高強,義氣深重,就都來他的麾下討個事情,現在齊聚在陳達亭手上,編入團練之中,能幫他手的人也自不少,怕是洪順堂的兄弟過來了,不熟悉情況和人情,反為不美。”
“道爺是護劍堂主,一句話頂得上我等說破嘴皮。陳達亭三千雄兵自然是我洪門的精銳所在,只要道爺發話,哪有不聽的道理!”
“哪裡哪裡!”李春初笑著搖頭道。“貧道哪裡能有這等本事,有時候說上一萬句話,能有半句別人肯聽就是不錯了!”
“道爺——”陳滿堂還自要說,李春初擺了擺手繼續道:“貧道奉總舵主鈞命,出四川,奔廣州,陳堂主日理萬機,事務繁忙,與滿堂兄弟傾談,也難得投契。只是一樣,貧道並不掌握著這三千人馬,盡是陳達亭一手操辦,貧道雖是堂主,卻也不便去插手達亭該管的事務。達亭本領不下於貧道,貧道在這些事體上面也是坐享其成而已!”
李春初不僅會打太極拳,這談話裡太極推手也是同樣爐火純青。
掌管洪兵的團練總教頭是陳享,鴻勝館自己拉起來的人,要交也是他願意,自己只能說說而已,指揮不了。
陳開和陳滿堂也沒有辦法。
畢竟,除了李文茂的二百人以外都是陳享拉出來的人馬,洪順堂也跟護劍堂廣東分堂沒有什麽直接隸屬關系。如今李春初從忠義總堂出來廣東都指揮不了洪順堂,那麽什麽時候輪到洪順堂指揮護劍堂的下屬分堂了?
何況陳享在官面上雖然只是一個佛山團練總局總教頭,但面子人脈卻還在按察使司衙門書吏的陳滿堂之上。
而且洪順堂最能打的李文茂還是李春初傳了武功的不記名弟子,陳開雖說武功不弱,但究竟還是要依靠李文茂帶的紅船子弟在陸地上跟清兵開兵見仗。
陳開是個爽快人,並不計較這些,只是說只要您老讓這支兵馬能夠滅了葉名琛,奪佔廣州城,什麽都好說!陳滿堂雖然很想拿到這支三千人的“精銳”,可是他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這支洪兵裡,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上下都是護劍堂的人統管著,就是個聽調不聽宣的架勢,不比洪順堂本身的各個堂口那般聽話。
陳滿堂有些後悔自己對總堂的態度,有點小看了!
李春初倒是不計較這個,只是自己拉起來的人馬可不敢隨便交到洪順堂手裡,這些人缺少指揮大軍的能力,未來如果不能得到其他勢力的幫助,也終究會敗在清廷的手裡。自己這三千人馬就是未來洪門直屬的反抗清廷的種子,若是到時候被瞎指揮斷送了去,那才是得不償失!
送走了陳開和陳滿堂二人後,周道民也來向李春初辭行。
他要回去桐城過年,然後籌備和十三行二十家放洋的事宜。
李春初也不阻攔,囑咐周道民快去快回,三四月就放洋出海,因為五月就要起事,在這之前出去穩妥。
周道民領了命,留下周家舫船和十個家生子仆役丫鬟給李春初隨身打理伺候,就帶著一乾人等和商貨銀子回了安徽。
李春初除了看看洪兵訓練,跟蘇黑虎、梁坤他們演練一下武功,再就是去幫伍崇曜改了改園子的風水之外,日子卻還過得平靜。
這一日,已經過了臘八,有下人過來回稟,說前些時日來過的老頭兒陸阿采來叩見真人。
李春初忙吩咐讓陸阿采上船來。
不多時,見陸阿采穿了一身乾淨衣服,雖然還是舊衣服,卻不是補丁打補丁,顯然是拿出了最好的衣服過來,帶了個少年,神色拘謹,手裡提著一大筐新鮮的水果蔬菜。
李春初讓下人上了茶,便屏退左右問道:“陸師傅,你這些日子都去了哪裡?”
陸阿采陪著小心道:“小人去了番禺縣,幫那村裡的土著與鄰村客家爭奪田地,打了一回,收了三十兩銀子,吃了幾日酒肉。回到廣州,又收了這麽個小徒弟。”
李春初看向那個少年,見那少年一張四方國字臉,濃眉大眼,高鼻闊口,卻頗有風霜之色,身材只是中等,卻也頗為精壯結實,身穿土黃色舊綿袍,卻還整潔。
那少年見李春初看他,走上前來,抱拳躬身道:“弟子南海黃麒英拜見道長!”
李春初看了看,便笑道:“陸師傅可是收了來做關門弟子的?”
陸阿采道:“道長說得極是,這孩子那天在廣州將軍府門口撂地賣藝,小人從那裡經過,見他的拳法雖然不是明師指點的,但有著天賦上佳,就過去指點了兩手,這孩子就拜了我為師,我呢,也覺得老來有個傳承這點微末技能的孩子,也不負我學的幾手莊稼把式。”
李春初搖頭道:“你這兩下如果還是莊稼把式,那至善禪師又如何能夠瞑目九泉!”
陸阿采一驚抬頭看向李春初,李春初卻是沒有了剛才溫文的笑意繼續說:“少林正宗絕技你學得不少,又是少林十虎,與洪熙官、方世玉齊名的師兄弟,不敢人前表露也自罷了,將少林絕技說成是莊稼把式,卻是不該!你覺得是不是啊?黃喜才——”
陸阿采臉色變了變,卻是依舊以一種卑微的神色道:“小人聽不明白!”
李春初道:“那要不要讓黃華寶、梁二娣來跟你說?”
這下陸阿采的臉色才真的變了。
李春初道:“少林弟子,沒了別的都不打緊,連一身武人的傲骨都沒有了,豈非是恥辱?你的拳法多變掩飾得很好,別人看不出你的路數來,我本師玄照,哪裡會看不出來家數是什麽?陸師兄,莫要在我面前作偽了!”
陸阿采臉色變幻了一陣,慢慢地挺直了腰杆,整個人也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高大雄壯,甚至連臉型都從一張乾巴枯瘦的臉變成一張雖然還是瘦,卻是充滿了精悍勇猛神氣的臉。
陸阿采望著李春初道:“不錯,我就是少林十虎的‘花拳’黃喜才!道長究竟是何等樣人?可以看破我的來歷?”
李春初道:“我若看不破你的來歷,陸師兄,你覺得我就那麽急公好義地把你從牢裡面給撈出來?我若不是少林弟子,又怎麽會一眼看穿你的武功家數?”
陸阿采道:“你是玄照師叔的門下,你是西南地方人?”
“不錯!”
“好,要我認自己的師門,卻要先請道長賜教一下。”
說罷,陸阿采走到大廳的正中,沉腰扎馬,擺了個南拳裡最常見的起手式,手朝前一伸,道:“請賜教!”
李春初緩步上前道:“陸師兄,你浪跡江湖這麽多年,真是把一身的意氣都消磨了乾淨,這個時候你還跟我來這個!也罷!我就陪師兄走十招,十招之後打不贏師兄,我賠禮認錯,十招之內,我若贏了師兄,就請師兄回歸少林門下。”
他也不等陸阿采答話,暴喝一聲,似是青天白日猛然響起一個霹靂也似,左手柳葉掌向前撩起,腕部橫屈,掌心朝前下方,力達掌邊,也不待陸阿采招架,身體略向左轉,右腿隨勢向前一大步,左腳跟順勢內旋,兩腿隨之屈膝半蹲成馬步;右拳由腰間向上弧型出手撞拳,拳面朝上,高與眼平,拳心朝內,力達拳面;左掌同時內收,屈肘以掌指根部拍按右肘窩處,掌心朝下,左臂屈肘橫置胸前。
“大金剛拳!”陸阿采眼中爆發出異彩。
“師兄如何招架?”
陸阿采飛快地道:“闖少林三十三路善惡分明把手揚,穿花左右換弓襠。”
“好,再看這招。”李春初左腳立即向右腳後方插步成背步,閃身左側,同時用右小臂由自己的左小臂外側向上洗去,緊接著,右腳迅速向右後方退一步,同時用右拳猛擊去左側虛空處。
“三十六絕手之洗手炮!”陸阿采驚呼一聲,身子不停地顫抖了起來,兩眼之中已然迸濺出淚花出來。
“師兄如何?”
“朝陽拳之擠手炮可敵。”
“金石捶之黑虎鑽心捶反打右肋。”
“羅漢十八手之右轉雙推掌,不,這樣不行,應該是攔手跨步束身反用!不對不對,這樣你就可以用五戰拳的左挑右劈,那如果是這樣的話,……”陸阿采已經開始沉吟起來。
他站在那裡苦思冥想了好一陣才道:“只能是攔手跨步束身反用後退。”
李春初道:“我若以鴛鴦腿追打呢?”
“拗步挑打防守反擊!”
“我轉金剛六十四絕腿鳳凰展翅踢你腋下。”
“我,我,我,只能退一步。”陸阿采搖頭道。
“毒蛇串腿。”
陸阿采瞑目想了半天道,“不能,你轉不了。”
李春初微笑著突然出腿鴛鴦腿,帶著凌厲的勁風撲去,陸阿采立刻擺出拗步挑打的守勢,李春初展右臂向外格擋,同時以右腳猛力彈踢陸阿采的左腋窩下,陸阿采腳下如風,滑步後退,只在空氣中留下一道殘影,可謂身法如電。
李春初腳下一蹬撲將出去,左拳虛擊,腰胯一動,右腳像彈簧迸出直踢向陸阿采肚臍眼處。陸阿采大驚失色,這一腿究竟是怎樣踢出他都看不明白。他努力穩住自己的身形,手向下撥去。
他的手剛剛觸到李春初的腿還沒來得及發力, 李春初的腿已經收了回去。
陸阿采低頭看時,自己的衣服上已是有一個清晰的腳印痕了。
陸阿采搖搖頭道:“老了,老了!”
李春初道:“虎老雄心在!”
陸阿采猛然俯身在地,卻是老淚縱橫,道:“師父故去多年,洪熙官、方世玉、童千斤、胡惠乾都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可是我還活著,我為什麽還要在這個世上活著呀!”
李春初盤膝坐在地上,也不扶他,只有懵懵懂懂的黃麒英扶著陸阿采不住地喊:“師父,師父,師父。”
陸阿采的眼淚洇濕了他的衣襟。他抽噎著道:“我活著沒有了骨氣,我活著沒有了希望,我活著沒有了自己呀!那麽多兄弟死了,方世玉、方美玉、方孝玉,他們三兄弟何等英武,就那麽一個個地死在清廷的高手手裡!洪熙官何等機智何等英雄,還不是遁逃避世,最後居然被一個小女娃子打死,白活了九十三歲也不能替九蓮山的弟兄們報仇雪恨。”
“你把我找出來,我就會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我的師兄弟們,就會不停地痛,不停地痛啊!”
“我真想就此死了才好,什麽少林十虎,我只要我的師父,我的師兄弟們的性命啊!我多少次都被那場大火,那次廝殺從夢裡驚醒,每次驚醒我都會恨得想滴血,想發瘋!”
“李道爺,李師弟,你是有大能為的人,你,你,你要替少林報仇呀!”
李春初冷冷地道:“陸師兄,哭是哭不死仇人的,拿起你的刀,舉起你拳頭,才能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