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新紀 一、梨園芬芳

今日，微風和煦，陽光正好。梨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枝葉隨風歡快地搖蕩。值此風光，一顆繁茂的梨花樹下，兩位老者正在悠悠對弈。

兩人之間的棋盤極為與眾不同，縱橫各有二十七道，比凡世常見之物多了八道。

此時，棋盤之上黑白棋子交錯爭鋒，已將七百二十九目佔據了大半，棋局接近尾聲。但是其中局勢卻依舊膠著，勝負難分。

棋局之內如此，棋局之外則不同。

坐在左側的老者，須發皆白，身著一襲黑色道袍，手執一枚黑子，懸於半空。

他形容枯槁，瘦骨嶙峋，臉上遍布皺紋，幾乎沒有半點血肉，就連那執子的手也如同枯木一般乾癟。

他已經很老了，歷經了五百多載風風雨雨的他，此刻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風。

不過，蒼老雖然磨滅了他的容顏，但卻不能侵蝕他的風骨和精神。

他此刻還是一如從前，衣著整潔，頭冠端正，眼中閃爍著推演的精光，嘴角帶著難以察覺的微笑，端莊地跪坐於桌前，不為外物所動。

與他相比，右側的老者就截然不同了。其須發半白，容光煥發，穿著一身灰布衣裳，隨意地坐著。一膝橫，一膝豎，一手拿著個酒葫蘆置於膝上，不時地喝上兩口，再搖頭晃腦地回味一番，說不盡的愜意。

此時，他等得有些無趣，便開始和棋桌旁的一對年輕男女說起話來。

他當先問起那女子:“梨花，秀兒今年也開始修行了吧?”

女子名為泠水謠，號梨花仙子，三十歲模樣，溫婉美麗，氣質出塵。

聽到問話，她抬起目光，看向老者，“是的，酒鬼前輩，秀兒今年十一歲，正是開始修行的年紀。”

老酒鬼臉上流露出一絲興趣，“那丫頭天性活潑，可還受得了修行的枯燥?”

梨花仙子腦中立時浮現出一個頑皮丫頭，面上含喜帶憂，無奈道:“秀兒過去雖然頑皮，但也惹人喜愛，只是如今倒真成了修行的妨礙。她年歲尚小，我不忍心苛責於她，只能順其自然，等她再年長幾歲，或許就會好些。”

老酒鬼一面點頭，一面撫須，“話雖如此，但修行之事卻是懈怠不得，以秀兒天靈根資質，在練氣期築下五五根基應是不難。若是因為天性而耽擱，卻是不該。”

略一沉吟，他心中便已有計較，“這樣吧，讓秀兒先跟著清漪修行一段時間，看看能否約束一二。”

梨花仙子心如明鏡，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她將清漪當作自己的女兒，看著她長大，對她知之甚深。

其修行天賦奇高，又肯努力用功，教導秀兒修行應是不難。

而且秀兒跟在清漪身後長大，二人感情深厚。於秀兒而言，清漪可謂是她的親姐姐。她將其視若仰望，常說長大以後要如清漪姐姐如何如何。

只是梨花仙子擔心這會影響到清漪的修行。一邊修行，一邊帶孩子可不容易，而且還是秀兒這妮子。

可酒鬼前輩修為高深，算無遺策，乃真正的隱世高人，梨花仙子對他甚為信重，便問出心中疑惑:“酒鬼前輩，這樣做可會妨礙到清漪的修行?”

老酒鬼一手輕擺兩下，“自然不會。修行之事，可不是躲到深山老林裡埋頭苦修，就能修出個名堂的，其中門道頗多。”

似是來了提點後輩的興致，他又細說一番。

“修為增長，不全取決於用功程度，心境更是至關重要。八年前我帶著十二歲的清漪到梨園來定居，便是因為當時清漪年幼。老頭子我教她修行雖沒問題，但作為女子的許多事情卻是教不了，更沒辦法替她與人相交，體會這世間的真情、道理。

這些事情皆需個人親歷，別人幫不上忙。只有經歷夠了，心境才能夠被不斷地磨練出來，以後在修行路上走得更快、更遠。

正所謂不經世事滄桑，哪知人間百味嘛！”

他停下喝上一口，又繼續說道:“如今讓清漪教導秀兒修行，於她而言，何嘗不是另一種修行呢?”

他一番小論，內含至理，讓梨花仙子恍然有悟，臉上疑色消解。

她轉頭看向身旁的男子，露出詢問之色。

男子名為鍾不悔，乃是梨花仙子的丈夫，受封於南山，號南山君。他四十歲模樣，蓄著須，面容俊朗堅毅。

面對妻子詢問的目光，他溫和輕笑，“全憑夫人做主。”

梨花仙子點頭，轉身向老酒鬼傾身一禮，“如此就謝過前輩了！”

“小事而已！”老酒鬼笑飲一口，輕輕擺手，盡顯高人風范。

南山君笑著打趣道:“這下秀兒定然開心，清漪卻有得頭疼了。”

說完，三人大笑。

可憐的清漪，毫不知情地就接下了這為人師表的重任，不知到時是何表情。

棋盤久無動靜，南山君又看向一旁的妻子，面露思索，“只是這樣一來，秀兒可會舍不得玉兒?”

梨花仙子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出言笑嘲:“自是讓他倆一起，兩人打小就形影不離，你難道還有法子將他們分開不成?”

南山君看著妻子眼中揶揄的笑意，識時務地訕笑， “倒是我多慮了！”

仙子得意，放他一馬，又將目光投向棋局。

對於他們的談笑，黑袍老者完全充耳不聞，他此時終於結束推演，緩緩傾身，將手中黑子落於棋盤之上。老酒鬼似乎早已算到他落子的位置，亦緊跟著落下一子，讓他再次陷入長考之中。

不再管黑袍老者，老酒鬼仰頭一灌，狂飲一口，然後轉頭望向不遠處的溪邊。只見白日當空，綠草如茵，梨花隨流水南去，黃鳥於樹間鳴叫，萬物生機勃勃，陰陽自行其道，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不知是受到景物感染，還是由於今天日子特殊。

他眼前不覺浮現出一道白衣身影，那是一位男子，手持一柄雪白長劍，懸立於無盡雷霆之中，正匆匆回頭一瞥。

其人雖然容貌混沌不清，但眼中卻分明滿含著悲憫。他好似越過無窮距離，與老酒鬼凝神對視，無聲而言蒼生何辜。老酒鬼心神顫動，仿若山嶽臨身，一時竟喘不過氣來。

當他奮力掙脫窒息，正欲開口時，那男子卻無奈歎息一聲，須臾直上九天，與漫天雷霆一同湮滅。

一切消失，老酒鬼眼前恢復清明，隻留心中遺憾無人言說。

他亦歎息一聲:“願君知曉，世間如君所願。”

這是他萬年前親眼所見的一幕，也是那時萬靈一同見到的一幕。

如今那些見證者大多已經故去，余者寥寥。但活著的人，卻是無比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繁華盛世。

今日，九九重陽，正好萬年圓滿，滅世之劫不再，只有一片安寧祥和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