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李普童的師尊,言行倒是忠實,透露出十足的誠意來。
但越是如此,越容易讓人誤會。
況且只不過是口頭允諾,這種事情,豈能因為一家之言,就輕信聽之。
更何況,從這老頭的身上,似乎存在某種喜新厭舊的質感,讓季白下意識感到抵觸。
為了換取自己的信任,甚至不惜重傷自己的門徒。
這樣的人,哪怕當下表露得再過誠懇,也很難收獲他的信任。
季白看向一旁神情萎靡不振的李普童。
方才還精裝健碩的漢子,此刻卻因為那反噬,遭受了巨大的重創。
像是一個戳破的氣球,泄光了原本的氣息。
在那老仙強行遏製下,原本壯碩的漢子,此刻已經是個皮包骨頭的門徒。
此刻的李普童,甚至比從那鬼門關當中出來的餓死鬼,還要再虛弱上三分。
季白捫心自問。
既然眼前的老者,能夠因為自己,舍棄自己門徒的尊嚴,
那麽當自己的價值不夠的時候,也可以因為其他人,舍棄自己。
若是這般,確實是不能盲目地選擇。
況且眼前老者,他確實沒什麽印象,也談不上傾向。
不過這老者的話語,倒是透露出一條訊息。
那就是這所謂“入門”,聽上去倒像是經過考驗後,讓在座的“導師”對自己投出橄欖枝,是一個聽上去雙向的選擇題。
季白一邊這樣思考著,一邊審視眼前老者。
這老人滿頭根須,猶如什麽人參根須所化,當下卻成了個人形,一頭須發拖綴到地上,還有許多毛發猶如無數蟑螂的觸角,顯得可怖又荒誕。
像是個小人參精。
雖有三分仙風骨,又生幾分癲意來。
真是不人,不鬼,不仙,不魔。
“老夫姓左名卓,乃是三截門七長老,行得端,站得直,做事也是光明正大,有些事情,我還是要提前說了好,也不怕被你知道。”
那小人參精抬起一根指頭,指向季白身後的大鼎。
“這三陰鼎,乃是我麾下門徒,燕三所有。”
“我曾為我那徒兒算過命數,他命裡有劫。”
左卓長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眼裡好似多出了些許遺憾之意。
“本來按理來說,此刻的我,也應該還在閉關之中。”
“當下也是心血來潮,終止了閉關。”
“不過還是棋差一著,沒有,救下我那徒兒。”
“不然早知如此,我便理應管教嚴格一些,至少會保下他的性命。”
左長老沉吟片刻,隨後再次說道:
“不過時也命也,這也是他的造化,你也不必擔心,老夫此次前來,也並非是為了為徒兒討命,我三截門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定數,等到命定之死來臨,所有人都不能逃脫。”
“也包括我。”
左長老的話語,讓季白心中思緒連連。
“但是在此之前,老夫想說的是,老夫曾有八百門徒,現在還剩下九十九,今日被你殺了那一個,只差一個,便是雙全圓滿,若是不能雙全,我便心神不寧,久而久之,就會道心影響,更要壞了我的道行。”
“所以老夫需要的,是你成為我麾下徒兒,我自當悉心教導,你也可以助我修行。”
“原來如此。”
季白聽到這裡,點了點頭,表示出自己的認可。
聽到左卓的話很短,但季白捕捉到了其中真意。
他看著身旁旋轉大鼎,其中湯汁卻不曾灑出半點。
他倒是沒有想到,引起這左卓下場的,乃是這旋轉大甕。
不過這老家夥的話,也未必完全都適合聽進去。
比如……
那所謂修行。
從這老家夥的話語裡。
似乎……
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也足夠讓人生出警惕。
從這老家夥的話語裡,似乎說明其修行,需要一百個徒弟作為輔助,才能繼續修行。
不然就會不進反退。
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還是說,像是這樣修行的時候,也需要某種儀式。
或者某種強迫症。
又或者,某種獻祭。
不然又為何最初八百門徒,現在只剩下了不足百名呢,在這其中,又是否有所貓膩呢。
“我明白左長老的意思了。”
季白開口說道:
“不過當下,我還是有些疑問。”
“問。”
“為何您選擇的,是我。”
原來是因為此前所殺妖魔,正是這眼前老者麾下的門徒。
只是短短幾個瞬間,季白便將前後梳理得明白些。
為何在場這麽多人,朝著自己表露過那般負面的情緒和想法。
如果說鬼門關的弟子想吃,只是想吃。
那麽這裡的這些門人,他們是真的有這種想法,並且是有可能趁機實現的。
當然,自己也不是傻子,也未必沒有底牌。
季白當下,還有刺殺一劍。
就是不知道這一劍,能夠起到怎樣的作用。
老者聽到季白疑惑,開口作答:
“唉——”
老者也搖了搖頭。
“實話也與你說了。”
“我現在麾下門徒雖然眾多,但是尋常的弟子,卻做不到你這般,能夠輕松駕馭三陰鼎。”
“甚至是燕三,也是很難做到時時駕馭,只是憑借陰官鬼身浸泡其中,才能與之做到聯系。”
“因為這件寶物,和我輩常年修行的力量,不屬同脈同宗,這股力量,不屬於我三截門。”
“你獲得了燕三的傳承,你現在,是一名法門的刀筆吏生。”
窸窸窣窣——
聽到那左長老的話,
似有人對自己的目光,產生了某種變化。
季白捕捉了個分明——
貪婪,憎惡,憤怒……還有莫須有的厭惡。
在一時之間,季白通過辨人的能力,辨識到了眾人的情緒。
其中一些,竟然是由於眼紅而造成的嫉妒。
左長老卻故作姿態,繼續說道:
“但是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教人也從來不看出身,從來都是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哪怕你非我門傳承,我也有法教你。”
“老夫在門外,曾有八百門徒,各個都是風流倜儻的人才,雖然有不少人在出世後,遠離了我的庇護,但是也憑借老夫給予的手段,闖出了不少名堂。”
“實話也和你說了,老夫我也是很久都不收門徒了。”
“但是今日一見,卻是覺得和你有緣。”
“哪怕你斬了我那不肖門徒,也不過是他該死,明知實力微薄,又不肯勤加練習,這才造就的果業。”
“但是你卻不一樣,你繼承的,或許是三寶法統的秘寶傳承。”
“若是別人,自然無所謂。”
“但是老夫,確實可以幫你,因為老夫曾與法門崽子交手,陣前擊殺過幾個這樣的法修之人,所以得到過他們傳承的線索。”
“不過那東西與老夫的修行衝突,所以我不曾研磨一二,只是當時覺得心有靈犀,將其保留,如此看來,這法寶,正是在等你。”
“那麽小友,你可願意。”
“做老夫的徒弟啊?”
左長老看著眼前的季白,話鋒忽然轉變。
好似由利誘化作威逼。
“況且我實話也和你說了。”
“若是你過了我這村,便再無後店,老夫敢說,我是這整個三截門,最懂三身化法的人,就算是你從那鬼門關領悟到了其他門法,也無法讓你這條命途增長半分。”
“但是你卻不一樣,你繼承的,是三門秘寶的法統,你是法門的刀筆吏生,我可以幫助你,給你後續修行的門法,甚至你想要什麽,以我的身份,在這裡不說是說一不二,但也至少有些地位,也可以盡可能滿足你。”
話語到最後,卻是有些匆匆忙忙。
可是這樣一來,卻是目的更加明顯。
季白幾乎能感受到,左長老眼中的急迫感了。
這個時候,便更是不能盲目答應了。
“長老賞識我。”
季白淡淡開口,
“我自然是應當感激涕零的。”
“但是……”
“這並非我所願。”
“哼。”
季白開口婉拒,卻聽到那左長老醫生冷哼。
“那看來就是沒得談咯。”
“可惜啊,可惜。”
“我還以為你有機會成為我第一百個徒弟的。”
“好可惜,你等下就會知道,你到底是錯過了怎樣大的機緣!”
“既然你這麽說的話,多少有些不吃敬酒了。”
“普童……”
老者回頭,看到渾身戰栗的李普童。
“罷了……”
“你不行!”
聽到左的話語,變得虛弱的李普童,露出一絲失落。
原本的天之驕子,失去了原本的地位,化作了個乾瘦羸弱的青年。
像是被拋棄的人。
老者退出原本火圈的位置,從人群當中薅羊毛般,薅出來一個胖子。
抬起手來,在那胖子也不知是激動還是驚恐的神情下,將乾枯的手掌,狠狠拍在了胖子的額頭上。
“仙人……”
“扶我頂。”
“結發受長生!”
左長老口中念著什麽,隨後便見到從那胖子的光頭上,生長出瀑布般的白發。
而胖子的身軀,也以同樣的速度,飛快消瘦下去。
那胖胖弟子的面孔,出現了變化,在那傳授之下,此刻竟然變得和那左卓,有了那麽一絲相似之處。
“盯著他,他是你的獵物。”
看著手中的作品,老者露出滿意的神情,那瘦身成功的胖子嗯了一聲,便朝著季白望了過來。
流失了肌肉蛋白的面孔上,拉扯出寸寸的肉絲,頓時讓人覺得,好似凶相畢露。
“等一等!”
一道清冷女聲傳來,卻是那青衫盲眼的女子,此刻注意到眼下一切。
柳曉青發出了質疑聲來。
“左長老。”
柳曉青開口喝了一聲。
那高台上諸多模樣相同的長老,連同在季白面前動用了那抽血換肉之法的左長老。
都將臉譜同時轉向了柳曉青的方向去。
那高台處的諸多老者,竟然都是這左長老的分身!
季白看著眼下一切,眼神微微一縮。
原來是這樣!
他明白了!
這樣的情況,自己此前卻是看過的!
正是在斬殺那手掌妖魔“燕三”的前夕。
那大甕四周束縛的陰兵,和那燕三,做出了同樣的事情。
倒確是同氣連枝,師承相隨。
這左卓長老看似光明正大,可是實際上,心底裡卻滿滿都是花花腸子,若不是季白看得仔細,看清了那氣力變化傳輸的手段,倒是真要被這老頭蒙騙過去了。
反倒是此前見過的李普童,反而不像是這老頭耍得這般陰損。
而是真的莽直之人。
投奔到他的門下,反而顯得投錯了地方。
“不知柳長老,所為何事。”
左長老開口問道,閉目輕撫長須,做出刻意模樣。
“左長老。”
柳曉青朝著他開口警示說道,
“我是今日的監理,所有一切,當由我評判。”
“這似乎。”
“不合時宜。”
聽到柳曉青的話,擁有數道分身的左長老開口說道。
“但是他成功了不是麽,我想這是所有人,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可是三截有雲,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柳長老鄭重開口。
“此事我自然知曉,柳長老可能不知道,這個還是我參與提議的。”
“就算是如此門規,這也是符合規矩的事情。”
“雖然門規如此,確有這事不過三的規定,但是這才第二件。”
左長老呵呵一笑,宣告道,
“柳師妹,若是他能過了這關,我便同意他過關,你看如何?”
“你……”
“欺人太甚!”
“只要能測出來他的底細便好,若非法門的探子,如何能那般殺我門人呢。”
左長老好似抓住了規則的把柄,隨後拍了拍那和自己形態一般的鬼物,發出吩咐的命令。
“去吧。”
“讓他領教你的厲害。”
老仙緩緩開口,白發分身怒吼一聲,雙目也逐漸開始充血,露出凶殘模樣來。
“謹遵師尊法令!”
此刻時間遲了,那胖子周身的氣血,便開始變得充盈,隨後從暴瘦暴漲,化作一個筋肉巨漢。
朝著季白的方向猛地衝了過去。
柳曉青的臉色稍稍變了變,正襟危坐了些。
隨後美眸轉動,像是注意到了些什麽。
身體倒是稍稍放松了下去。
不過神色依舊有些鄭重,空無一物的眼裡,似乎又有些期待之意。
季白抬起手,身旁的爐鼎大甕,便朝著那漢子砸了過去。
那爐鼎如若大錘,可是那白發的左卓分身,早已有所預料,閃身避過。
只是頃刻,便來到了季白面前。
季白定在原地,站在那裡,像是被嚇傻了。
只是站在那裡,像是被嚇傻了。
“好了,今日的事……是我先……”
白發分身的臉上露出一絲快活的笑,看著眼前矮小的人。
眼前卻亮起了刀光劍影!
刷——
一道光從季白手中閃過。
胖子還想再向前。
卻發現自己的頭停留在了半路。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朝著季白走了過去。
季白看著眼前的無頭屍首,抬起了一隻手,抵住了那無頭的屍首。
隨後手掌微微向前推去。
將那無首的屍身,便頓時推翻在地上。
血如泉湧,暈染地面。
恰巧此刻,那顆懸停半空的頭,終於失去了所有的支撐。
落在了地上。
咕嚕嚕——
死不瞑目。
集鋒之勢,終於起到了它應有的作用。
季白看著手中無形之劍。
在雙重加持之下。
這第三柄法劍,已經成為了絕妙的刺殺手段。
季白歎了口氣,甩了甩手中的血跡。
“怎麽樣,這算是我過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