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康招來王府屬下,認真交代道:“西廂那邊的貴客,爾等務必小心侍奉,對方但有所需,無論金銀財寶,珍饈美人,統統為他尋來,不可怠慢!”
屬下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領命去了。
穆念慈走上前來,輕輕握住完顏康的手,擔憂道:“康哥,你可是想要招攬那人?”
“不錯,念慈……”完顏康點了點頭,如實道:“別看我貴為金國王子,手下之人卻盡是些沽名釣譽,不堪大用之輩。此人武功之高,實為我生平僅見,即便不能為我效力,便是傳個三招兩式,與郭大哥的醉仙樓之約,勝算也多了幾分!”
穆念慈聽他說到“醉仙樓之約”,心中欣慰,隻道完顏康一心上進,更為他喊郭靖為“郭大哥”而感到開心。不禁越發堅定自己的想法——定要規勸對方不忘了宋人本分,也算完成了義父、義母生前的遺願。
但同時,她又不免擔憂,只因回來王府後,她派人在城中多方打探這“人魔”的細節,方才清楚王重於此嘉興城,做了多少驚天動地之事。心道這人手段殘忍,喜怒無常,行事更是無所顧忌,若康哥沒有手段壓製,稍有不慎,恐會為其反噬。
但看完顏康躍躍欲試的模樣,一腔勸解的話語還是被堵在胸口,化作一聲悠然歎息。
是夜,完顏康來到西廂,本想直接敲門,忽又想到王重白日裡的凶威,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禁收回右手,在門口緩緩踱步,似在醞釀,糾結不已。
“砰砰砰……”
躊躇間,房間裡忽然傳來一陣響動。
完顏康心中一動,知道王重定在房間練功,一時間心癢難耐,恨不得於一旁觀瞧。
但他知道偷窺他人練武,乃是習武之人的大忌,再加上王重喜怒不定,隻得把這份心思壓在心底,轉身欲走。
“呼呼呼……”
剛要邁步,房間裡的聲音卻越來越大,隱隱有成虎嘯龍吟之勢,其間又有汩汩流水之聲,令完顏康心中驚訝不已。
他自小錦衣玉食,完顏洪烈為了滿足他練武的願望,不知搜羅多少神功秘籍供他習練,可卻無一門武功能有王重如今這種聲勢。
想到白日王重所展露的神通手段,隻道對方所修的,定是一門曠古爍今的絕學。
一念及此,完顏康又止住了步子,運起輕功,盡量隱匿身形,悄悄朝著門口靠來,透過門廊中間的夾縫,朝房間裡面窺去。
只見王重松松垮垮立在房間正中,腳下不丁不八,看上去渾身破綻,全不似如今武學修煉內功之時,吐納打坐之舉。但是一呼一吸,卻似口懸寶珠,兩腮發脹,胸腹不斷鼓動、隆起。
而之前房間內的吟嘯之聲,竟是王重吞吐之間,攪動空氣,激起的銳鳴風聲。
完顏康不由驚訝,思考王重所練,乃是何種武功,竟然這般怪異?
恰此時,房間內的動靜忽然一變,完顏康定睛看去,只見一道白氣自王重口中噴出,束為白線,直衝而下,激起地上滾滾灰塵。
“呱呱……呱呱……”
完顏康嚇得一哆嗦,不知房間裡哪裡來的蛤蟆叫聲?
初時只是一蛙鳴,幾個呼吸間又變作數蛙,最後千隻百隻,萬蛙齊鳴。且這蛙聲如雷,呱呱轟響,偏又無所不在,於這萬籟俱寂之中,憑添幾分詭異。
隨著蛙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完顏康猛地發現,王重胸腹起落之間,竟如波濤起伏一般。高高鼓起之時,似婦女十月懷胎,碩大渾圓;低低落下之際,又似前胸貼緊後背,仿佛肚內空空,渾無一物。
而他五官面目,極度猙獰,雙眼凸出約有半寸,好似一隻青蛙,鼓動眼球;兩腮吞吐,青筋高高凸起,頭臉脖頸偏生通紅一片,仿佛被鮮血染紅一般。
完顏康雙眼大睜,心道這功夫怎生和傳聞中的“蛤蟆功”頗為類似,莫非他竟是白駝山中的高手不成?
思索間,卻見王重氣息又是一變,吞吐之勢漸停,隻吸不呼,幾息之間,小腹之下便鼓起一個碩大的氣包,且越來越大,仿佛要把肚皮生生撐破。
“啊……”
完顏康被這般怪像嚇了一跳,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王重雙目陡然一睜,眼中流光一閃而逝。
“喝……”
他張口一喝,肚子瞬間乾癟下去,似是要將剛才吸進去的空氣,一口氣全吐出來。
只聽砰的一聲,氣鳴激越衝霄,轟然炸裂,就好像房間裡憑空炸響一團旱雷。
又是一道白氣自王重口中激射而出,卻不似先前一般柔軟,反而去勢如劍,當空劈來,在空氣一路炸響。
“轟隆!”
大門應聲而倒,完顏康隻覺自己一座大山當頭壓來,避無可避之下,瞬間被推飛足有一丈來遠,重重倒在地上,壓在門板之下。
“踏踏踏……”
王重緩緩走出門外,來到完顏康身邊,道:“好看嗎?”
完顏康被嚇得亡魂大冒,面無血色,推開門板,撲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前……前輩,在下並非故意偷窺前輩練武,只是一時好奇……”
“康哥!”
恰在此時,旁邊傳來穆念慈焦急的呼喚聲。
兩人轉頭看去,便見穆念慈眼眶含淚,匆匆行來,瞬間跪倒在王重身前,哀求道:“前輩,不知康哥何處惹您生氣?但我知他本心,定絕非故意,求您再給他一次機會。倘若真要懲罰,便讓小女子以身代之,如何?”
完顏康聞言一驚,見她果真對自己一往情深,不由心中感動,咬牙喝道:“念慈,你在亂說些什麽?我完顏康就算怕死,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女人替我去死,此非大丈夫所為也!”
穆念慈充耳不聞,隻一雙水潤的雙眼盯著王重,哀求之意,溢於言表。見對方滿臉冷淡,並無表示,不由心中絕望,忍不住砰砰磕頭,直磕地額前冒血,猶不停歇。
“前輩……前輩……求您……”
完顏康心痛如絞,一咬牙,猛地站起身來,便要去拉穆念慈,但對方也有一身不俗武藝,一旦鐵了心要做某事,又豈是輕易能被拉動的?
扯了兩下,沒有扯動,完顏康仰天苦笑:“罷了,罷了,我自知性命難保,前輩若要殺我,完顏康一力擔之,但請前輩不要遷怒我的……我的妻子!”
生死之際,完顏康終究給了穆念慈這個名分,只是不免太遲,叫人心中生憾。
穆念慈聽他稱自己為“妻子”,心中又喜又悲,隻道自己今日死了,定要保全自己的相公,以及義父存世那唯一一點血脈。
想到此處,她忽然起身,朝著王重出手,一如飛蛾撲火,存在必死的決意。
她習練楊家槍法,多年勤耕不輟,此刻悍然出手,竟是招招威猛,遠勝男兒拳腳沉雄。猱身直進,砰砰砰三拳砸來,打向的都是王重胸腹前的死穴。
一邊出手,仍不忘提醒道:“康哥快走,康哥快走!”
變故突生,令完顏康猝不及防,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竟似那泥塑木雕。
穆念慈心中焦急萬分,不禁嬌喝道:“康哥,快去求邱道長,這天下或許只有重陽宮能保你一命!”
王重只是歪頭,也不還手,任其粉拳砸在身軀之上,發出“咚咚”怪響。
完顏康仍舊不動,臉上青白不定,顯然在留與走之間猶豫不決,內心糾結無比。
穆念慈見他不走,忍不住跺腳,心中氣急,出手越發迅捷,打了足足一刻鍾的功夫,終究氣喘籲籲,停了下來,體力再難為繼。
喘息片刻,穆念慈再想抬手時,忽覺雙臂刺痛,低頭一看,無論手心手背,俱是一片青紫。
見打了這麽久,對方分毫未損,自己反而雙臂受傷,一瞬間,心中不禁越發驚駭。
“罷了,你我便在黃泉,再續夫妻緣分吧!”穆念慈絕望想道。
“念慈,念慈……”
此情此景,完顏康反而不打算走了,見到穆念慈雙臂不自然的垂下,心知對方定然受傷,頓時滿臉關切,湊上前來。
這時候,王重卻高舉雙手,撐了個懶腰,只聽一陣劈裡啪啦,仿佛全身上下每一處的關節骨骼,都在發出細密的爆裂聲。
“舒服,真是舒服!”
王重又恢復到懶洋洋的神態,朝著二人望來,眼中殺氣凝若實質,叫人頭皮一緊,恰如一把大手揪住心頭,令二人動彈不得。
“我問你,她剛才要你走,你為何不走?”
完顏康竭力抵抗王重的氣勢,咬牙道:“念慈是我的妻子,完顏康大好男兒,豈有舍妻求生之理!”
王重目光閃動,瞳子一轉,又看向穆念慈。
她此時比完顏康更為不堪,人被王重的氣勢壓地半跪在地,猶如身負千鈞之重,苦不堪言。
“你又為何不怕死?”
穆念慈虛弱道:“這世上若有心心念念牽掛你的人,死又有什麽可怕?”
王重心中一顫,似有所悟,口中喃喃道:“情比金堅嗎?”
他金丹已成,漸臻無情無性之境,以為隨心所欲,超拔生死,才是修行的最高追求。
但此時此刻,他在穆念慈身上,竟然看到一種超越生死的東西,似有非無,求而不得。
他不禁望向滿天星鬥,皎皎明月,一如超越時空,對上那雙智慧的眼睛,歎道:“師父,所以有情無情,哪個是真?出世入世,何處在理?難道又要我重修一遍嗎?”
不知不覺,王重身上殺氣漸漸收斂,兩人因此脫身,不由滿頭大汗,癱坐在地,心中俱生出一種劫後余生的歡喜。
王重感慨片刻,複又望來,兩人神情再一次緊張起來。
王重對穆念慈道:“你功夫雖然不高,按摩倒是不錯,我問你,你可願隨我習武?”
二人面面相覷,穆念慈竟不料還有這樣的反轉,不由結結巴巴道:“前輩,我……我不懂您是什麽意思?”
王重眼皮一垂,淡淡道:“你可願拜我為師?”
“啊?”
穆念慈不知這人為什麽想一出是一出,明明剛才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她頓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道:“前輩,實不相瞞,我家康哥天賦過人,又兼仰慕前輩許久,可否把這個機會讓給他,讓康哥拜您為師?隨您習武?”
王重又看向完顏康,對方正一臉期盼地望來。
王重輕蔑一笑,搖了搖頭:“他不如你,我懶得教。”
聞言,完顏康滿臉羞惱,心中暗恨。
穆念慈此刻也是心中為難,她自和完顏康在一起後,腦子裡想的都是相夫教子,男耕女織,對武功早已提不起太大的興趣,竟不知王重為何非要逼自己做他的徒弟?
王重見她沉默,指著完顏康道:“你是因為他的原因,才不願意做我徒弟嗎?不如我殺了他,讓你日後可以安心習武如何?”
“不!別!”
穆念慈大驚失色,趕緊跪在地上,急聲道:“我願意,我願意,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三拜!”
她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生怕王重反悔殺人。
一旁的完顏康滿眼嫉妒,但一想到這是自己心愛之人, 又只能無奈歎氣。
王重雙眼幽幽如鬼火,盯著穆念慈看了片刻,忽的詭異一笑,說道:“入我門中,記得好好練功,若有懈怠,我便殺了他!”
穆念慈心頭一跳,不敢與之對視,隻低低道了一聲:“弟子明白了!”
王重哈哈大笑:“你如今成了我的徒弟,心中定有許多困惑,我可以回答你四個問題,你隨便問吧。”
穆念慈見王重不似作偽,咬牙問出第一個問題:“不知道師父為什麽一定要收我為徒?”
王重搖搖頭:“沒有為什麽,我只是看你順眼,所以想要你成為天下第一!”
完顏康差點咬到舌頭,天下第一,好大的口氣啊!
穆念慈隻當對方調侃,於是又問:“我等這是何門何派?”
王重沉默一會兒,道:“你可以叫它——武當!”
這時旁邊的完顏康出聲問道:“敢問前輩剛才所練的功夫,可是白駝山的‘蛤蟆功’?”
王重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穆念慈。穆念慈不說話,顯然是希望王重回答。
“我這門功夫名曰‘釣蟾勁’,乃是道門煉髒易髓的上乘法門,和‘蛤蟆功’或有幾分相似之處,至於孰強孰弱,要打過才知道!”
完顏康細細咀嚼,點了點頭,以示明白,主動退了下去。
只剩最後一個問題,穆念慈想了想,低下頭,恭敬問道:“弟子如今拜入武當,未知師父尊諱?”
“王重!”
等穆念慈再抬頭時,王重不見身影。說是四個問題,真就一個字也不願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