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裡,有高樓大廈,列車飛馳,有刀光劍影,鐵馬金戈,有洪荒異獸,神仙妖魔,有巍巍仙山,漫天靈娥。
他是仙門的大神通者,飛天遁地,是魔道巨擘,玩弄天命。
曾乘風而上扶搖天地間,也曾朝遊北海暮滄溟。
他是人間帝王,敕令諸侯。
也是方士,算盡天下英雄!
“唉……”
張清長歎一聲,落下兩滴渾濁眼淚。
年邁如他,身體早就像老樹枯枝,一躺在床榻上就再也起不來身,屋中有各種藥草味,身前身後都有人在低聲說話。
他卻不曾理會。
回想自己這一生,也算經歷繁多。
小時候家裡窮,只是在田裡放牛的牧童。
少年時又遇上了兵禍,家族破滅,父母兄妹都逝世了,唯獨他苟活在世上,幾經漂泊,最後拜在黎陽鐵刀門下,成了一位背刀奴。
之後勤學武藝,為幫派爭名奪利。
二十九歲成了外門執事。
三十七歲成了外事堂主。
如此過去十八年,他厭倦了江湖生活。
便在城外百余裡的一處碧波湖泊畔,開辟了這座山莊,金盆洗手,頤養天年,至今也有十年了。
張清已經六十五歲,在這生產力不足的封建時代,也算得上是高齡。
早年的爭強鬥狠給他身體留了許多暗傷,這幾年病痛襲來,讓這個原本龍精虎猛的漢子,肉眼可見地衰老了下去。
人之將死,總是喜歡回憶過去。
在他那渾渾噩噩的腦子裡,時不時地就會浮現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畫面。
是夢嗎?
還是說是他的前塵往事?
張清已經弄不清了。
他的思緒停滯被黑暗所包裹,就此撒手人寰。
……
鐺!
鐺!
鐺!
隨著喪鍾敲響,哀樂齊鳴。
莊子裡處處掛起縞素,上下悲慟,一片哀雲。
“爹!”
“阿爺!”
“老莊主!”
不多時,就有賓客前來,在大堂裡鞠躬燒紙,吊唁這位一生坎坷的老大人。
“張堂主,還請節哀!”有賓客出聲勸慰著。
站在他身前的是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
這人身形高大魁梧,皮膚黝黑,國字臉,正是張清嫡長子‘張懷忠’。
張清金盆洗手之後,他接替了鐵刀門堂主之位,如今特地從黎陽城趕回家中給老父親送終。
在張懷忠的身後還低頭站著四個人。
最前面的年紀頗大,有三十來歲,身寬體胖,眼睛哭得紅腫,正是他二弟‘張懷義’,而今是莊子裡的管事,幫助父親打理山莊內外事務。
再後面是三位相貌清秀的少年郎。
為首的是張懷忠的幼弟‘張懷虛’,乃是他父親晚年得子,深受喜愛,今年剛好十五歲,文氣斐然,正在家中讀書備考。
另外兩個少年則是張懷忠的子嗣,名為明貞與明通。
“主家拜謝賓客!”
有清風觀的老道高聲唱道。
張懷忠連忙帶著家人朝來賓齊齊拜下。
那些人哪敢真受他跪拜,連忙伸手攙扶道:
“快快請起!”
“老堂主一生崢嶸,殊為不易,坎坷艱辛,而今也算是解脫了,諸位莫要太傷心。”
“逝者已矣,還得朝前看啊!”
“老姐姐,還請節哀!”
有位衣著素雅,卻穿著綾羅綢緞的老婦人出聲。
張清遺孀王氏默然抬頭,見到自家姊妹,連連哀聲道:“婉儀呀,清哥兒撇下我不管了……”
見到長姐如此淒慘,這婦人也不由落淚。
張懷忠見此情形立即叫來兩個丫鬟。
“送二位老夫人去後院歇息。”
他母親年事已高,陪同守靈兩日已經是極限,精神困乏得很。
王氏並未拒絕,伸手搭著丫鬟,慢慢踏出靈堂,忽地心神一恍惚,回頭朝紫檀壽棺看去,仿佛在那飛舞的燭火中瞧到了老家夥年輕時的身影。
“清哥兒……”
……
喧囂過後,一切都歸於寂靜。
張清也從迷蒙中漸漸蘇醒。
一睜眼,瞧見的是兩根香燭,四周燈火搖曳,屋裡寂靜無聲,這空空蕩蕩的感覺,著實讓人不由內心發怵。
而他的視線也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紗,看什麽東西都不真切,也無法聽見任何的聲響。
“我記得自己好像出了車禍……”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張清記憶十分紊亂,腦海渾沌如同漿糊。
記憶裡,他時而身處在水泥森林,到處車水馬龍,時而又仿佛進入了仙山,有飛虹仙瀑,鳥獸鳴啼,時而站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上,群臣俯首,指點江山,時而……
時間在這一瞬仿佛失去了意義。
他看不見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是生是死。
偶爾,他能見到有人進出這間屋子。
先是朝著自己這邊拜上一拜,之後一邊掃灑,一邊嘴唇開合,在說些什麽東西。
張清一點也聽不清楚,他的世界寂靜無聲。
大多數時候,他都昏昏沉沉,思緒在亂麻般的記憶中走不出來。
直到某天,他忽然聽見了敲鑼打鼓聲,還有人在吹嗩呐放鞭炮,說些什麽‘金榜題名’‘早生貴子’的喜慶話。
不多時,這間屋子的門便被人推開。
有個穿著藍白色長衫的俊俏書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爹!”
書生聲音很激動,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昨日放榜,孩兒高中解元!從此就有功名在身,也能幫到家裡,懷虛不負您昔日諄諄教誨!”
對這青年書生,張清有種說不出的熟悉的感覺,翻過重重記憶,他才終於想起來。
“是懷虛,我的孩子!”
“他如今已經長大成人!”
張清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明,聽到孩子高中解元,他也為之欣喜不已。
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張懷虛頭頂驀然出現兩道若隱若現的光芒!
其中一道光芒是紫毫,三寸長,狀若印章。
另一道光芒則是青毫,長約八寸,宛若一道劍鋒。
“這是懷虛身上的先天命數……”
張清心中剛這樣想到,就又一次迷茫起來。
“我怎會知道這些的?”
在他沉思的時候,張懷虛也在焚香添燭,訴說心事,一縷玄而又玄的紫青色氣息,漸漸從他身上朝張清飄去,不多時,就融為了一體。
張清因此心神大震,頭腦中又有新的畫面出現。
些許記憶,躍然心間。
蟬蛻九世,玄門修道……
以及一排排歡喜雀躍的金色蝌蚪秘文。
……
“《昆侖煉炁太陰玄法》?”
“這是玄門練氣法訣!”
不過看了一眼,張清就已經知道這是何物。
這部玄法乃是他前世所修的仙道法訣,講述了修士如何通過觀想太陰,煉化元氣,以塑靈根,開辟華池,煉就黃庭,入主紫府,築得仙基。
只要融神合身,領悟出金丹大道,就能成為大神通者。
“靈藏、練氣、築基、金丹、元嬰……”
“這是昆侖最為正統的煉氣修真法門。 ”
“原來那些都不是夢,而是我的前塵。”
張清喃喃著,露出了自嘲之色。
“當真是造化弄人。”
“我本昆侖一散修,煉炁還真入玉虛,九世蟬蛻開仙路,一朝螟蛉終成空。”
……
在吞噬紫青氣息後,張清想起了前世記憶,也明白了前因後果。
最初,他是昆侖一修士。
為得長生道果,歷經三災五劫,最後卻在天劫下身殞,無奈兵解,散去元神,叫魂魄遁入虛空,於凡塵中轉世重修。
這等有違天道的行為,自然惹得災劫不斷,他也先後經歷了九世人間。
在這九世中,他或為仙門大能,或為魔道巨擘,或為人間帝王,或為道人術士,如此種種,只是為了最終蟬蛻飛升。
眼看就要功成圓滿,誰能想到在這第九世時出了岔子。
原本繁榮昌盛的修真界,竟在一夜間破碎,靈氣盡失,末法來臨,諸多聖賢隕落,他自然也逃脫不過,卻又不知為何魂穿此界,附身於一牧童身上。
精神蒙昧,終其一生,到死都沒能覺醒宿慧。
錯過了修行之機,也斷絕了長生之路!
而今這般三魂七魄散去,獨留下一縷殘念徘徊在祖祠中,因為受到香火而得以苟延,風吹則滅,日曬則亡。
堂堂大神通者,卻落得個這般下場。
“真是……可笑啊!”
——
炁(qi),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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