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兩日後,跟著秦倫帶領的萬人運糧隊,出關西行。
秦倫手下的這隻萬人隊,過了最西端的哨所-射雁關之後,不時遇到穿著玄衣黑羽的隊伍。他們是西府的本地府兵,包括夜州以及簡州的,從四面八方湧出,上前與其會合。
大隊沿著洛水走,雪原無垠。一路往西,越走,天氣竟越暖和,天際漸漸出現蒼莾山林。不出數日,腳側的洛水冰泮在即,前方終於出現另一群密密麻麻的人馬,以及一幢幢紅芍白鹿旗。
秦倫等府兵隊伍,融入在此出現的大軍,浩浩蕩盪,橫跨荒原!
顧宗義和易無憂,初出茅廬,見聞不多,卻也能感受到:在此遇上的西征軍,與在簡州作戰的肅毒軍迥然不同。個個人高馬大,奔馳挽弓,殺伐之氣,不怒自威!與當日在鹿都麗人樓所觀的,隨行太尉入都的儀仗,也不相似。這裡的軍士,沒有了那份緊張壓抑,倒處處透著一股朝氣!
兩人不覺豪情滿溢:這就是鎮守西境三十餘載,冷面將軍麾下的虎狼之師,紫孝的最最精銳!
顧宗義左右瞻望。秦倫見狀,道:‘顧二公子在找什麼?’
‘大軍在此,卻不見師父的帥旗?’顧宗義道。自己騙了秦倫,為圓謊,需盡快見到太尉鎮國公。
秦倫愣了愣,呀然失笑:‘那是因為,帥旗不在這裡啊!’
顧宗義一臉狐疑:‘不在?’
‘要趕上中軍,應該還有幾日的路!’
‘秦中郎將的意思是,這些不是中軍?’顧宗義環顧,道。
‘當然不是。中軍主要是我們紫策軍,也就是將軍親自帶著的倚天和禦風軍兩軍。在這裡看到的,只是在我們之前出發的運糧主隊而已,大部分是西府府兵,看似人多,能打的兵,只有萬餘,剩下的五六萬,都是民夫。’秦倫不吝解釋。
顧,易兩人聞言,皆驚嘆不已。
眼前數萬大軍,不過輜重?兩人回想在簡州所見的戰事,頓覺不可同日而語,心下谘嗟:-
西征,畢竟兩國相爭,不愧大戰之名!
*
六方地界,霧山山腳。
‘什麼?!你老剛才說什麼?’
‘七步滕蛇’谷添丁連連驚呼:‘怎麼就沒了苦竹肉?’
簡陋的竹棚內,枯枝乾草,堆積如山。幾個婆子蹲在一片凌亂中,翻揀藥材。一個眼睛有琥珀顏色的老頭,拿著煙鬥,咂了咂嘴,用帶著口音的紫孝話,道:‘還不是被你們的將軍徵走,做金瘡藥去了?!說是打戰用的,價錢壓得忒低!唉,這個年過得,真是,折死老頭了!’
谷添丁大怔。涉險千裡,尋藥救民,竟是如此結果?
‘你要的紫芝,倒還有。你們要多少?’老頭吃著煙,抬眉道。
‘有多少,要多少!’谷添丁斬釘截鐵地道。
他吩咐手下搬藥,獨自在一旁緊皺眉頭,一言不發。知道事有波折,易無待和謝子燕商量一番,來到他的跟前。
‘這個藥商沒有,難道別處的藥商也沒了?’謝子燕不懂就問地道。
谷添丁點點頭:‘霧山的藥,都經這個老頭的手。他說沒了,就代表整個霧山的苦竹肉,都沒了。’
‘也就是說我們能拿到的,只有紫芝。只有紫芝,可以治療疫病嗎?’易無待問道。
‘會有效果,只是效力不強。疫病治愈,時日一拖,病人便更多了,唉......’
‘原來如此。’易無待喃喃道:‘所以才要兩味藥......’
‘除了霧山,難道附近別的地方沒藥?’謝子燕再次提問。
谷添丁沉吟:‘有,但很遠,也很貴。’說著,摸著臉上的傷疤,決絕道:‘看來,還是要走一趟小榆谷。’
‘小榆谷?’聽到熟悉的名字,謝子燕失聲道,透著驚喜。看到易無待投來的詫異目光,訕訕一笑。
當夜,谷添丁帶著兩名手下,與易無憂,謝子燕騎快馬北上,穿越霧山。
‘谷堂主,我們去小榆谷找藥,不用帶些馬車?’易無待在路上問道。
‘我們不是去找藥。’谷添丁馬不停蹄。
‘那是去......’
‘找人!’
*
趕了一日的路,傍晚時分,五人來到霧山山脈的邊界,策馬奔出北面山麓。
豁然,山谷變平原。一覽無際的草原上,滿眼火光,鼓笛琵琶。歡聲笑語,喧嘩徹耳。
仍未盡化的雪地上,穿著鮮豔衣服的男男女女,徘徊倘佯,其中不乏碧眼金髮,散發梳辮者。遊客,駝商,小販,藝人,來來往往,摩肩如雲。人潮匯聚之地,有一高達三丈的巨大篝火。無數青年男女,披彩掛金,腳系銀鈴,在篝火旁的木臺上,飛旋跳躍,放聲歌唱!
谷添丁五人,把馬匹藏在山腳暗處,然後走進人群,融入這徹夜的熱鬧中。
谷添丁與手下在人潮的推推搡搡之下,走向篝火。謝子燕和易無待緊跟在後,見周圍人人裝束各異,言語陌生,唯一共通的,便是臉上的節慶之氣,一時隻覺眼花繚亂。
經過篝火,又走了裡餘,人潮漸稀,到處皆是駱駝商隊的帳篷。商人站在帳外,向人兜售皮草,銀飾,葡萄酒等名貴貨品。谷添丁的腳步忽然一停,微微抬頭。
謝子燕和易無憂順著他的目光一望,不由一愣。
半裡外,一座城池霍然出現!
城牆高大雄偉,依山而建,遠遠望去,城中燈火星星點點,彷若浮在半空,為巍峨山城添上一絲神秘無常之感。
谷添丁轉身,對易無待和謝子燕道:‘我去見一位幫中前輩,不方便帶兩位前往。今晚是小榆谷的歌會,兩位公子去逛逛吧!一個時辰後,在那個大火堆旁再見,請。’說著,和兩位手下走進五步外的一座牛皮帳篷中。
那帳篷原本黑暗。三人走進後,燈火忽亮。
帳篷毫不起眼,唯一特別的,是門口上端吊著的一束蘆葦。
謝,易兩位少年,知道江湖幫派都有自己的規矩,隻好聽從谷添丁的話,逕自走開,去感受難得一見的異域風情。
‘那座城池,想必是榆城?’謝子燕依依不捨地望著遠方,喃喃道:‘鎮國公平日戍邊,住的地方,就在那裡......’
他腦海中閃過一抹高挑俏麗的身影,不禁回頭,再看那座巨大篝火:‘還有那就是火神教的歌會吧?呵呵,原來他們用來祈福的響足舞,是這個樣子的,跟梧桐園看到的,還是有點不一樣。’
易無待聞言,忍不住道:‘你之前還說不了解六方,原來是在謙虛!’
‘非也!小榆谷的事情,是螢生告訴我的!’
‘螢生?’易無待怔道:‘你是說,司馬小姐?’
謝子燕點頭:‘她在小榆谷住過兩年。到了鹿都,仍十分懷念此地。她為了鎮國公西征,留都作質,也是可憐......’
易無待看到謝子燕說起司馬螢生時的樣子,不由臉色一沉,略顯冷淡地呢喃道:‘世家子弟,皆是如此命運!你我難道不是......’
謝子燕似乎沒有注意到易無待的異樣,接過一位賣酒商人手中的牛角杯,將裡面紅色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又再要了一杯,遞給易無待:‘這個好喝!螢生怎麼沒忘了告訴我,榆城還有如此美酒!’
易無待喝完,胸口發燙,不由道:‘入口溫順,卻強烈燒身,就像某些人......’
‘誰?’
易無待看了看謝子燕,道:‘司馬螢生!’
謝子燕愣了愣,笑道:‘嗯,是有點像她外表溫柔,內心堅忍。’
易無待蹙眉欲語,卻聽謝子燕繼續笑道:‘那無憂,豈不像我們慶州的九原液?內外,皆烈!’
‘那你是喜歡葡萄酒,還是九原液?’易無待冷不防地道。
‘這......’謝子燕看到易無待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你怎麼這樣問.....’
司馬螢生不是善男信女!易無待到了嘴邊的話,看到好友的模樣,還是被咽了下去。雖然很想明說,無憂在慶州秋獼的負傷,極可能不是意外,而是人為所致。當時,司馬螢生明知自己的座騎,可能吃了毒草,卻仍將其讓給易無憂。此舉,不啻蓄意傷人?
無意間從甘善玉,以及養馬的小廝口中,探聽出這層曲折,易無待十分氣憤,才會在禦前演武時,敲打司馬螢生。可司馬螢生為何平白無故,針對妹妹?他一直想不通。今晚與好友一番交談,才隱隱猜出緣由。
司馬螢生,終究是一個傷心人......易無待想到此點,不欲繼續這個話題,莞爾道:‘我說笑呢!’
謝子燕登時舒了口氣,心中卻仍咚咚的響。
‘這裡歌舞昇平,誰想到,谷外密鑼緊鼓,大戰在即。’易無待凝視遠方的篝火,以及在附近狂歡的男女,突然有感而發。
謝子燕想起苦竹肉被徵走的事,苦笑道:‘一場戰爭,近在咫尺的人生活如常,遠在天邊的人卻首當其衝,真是奇怪!’
易無待嘆道:‘希望谷堂主見的那個人,能幫到夜州百姓。’
‘你覺得,那個人是誰?’
‘應該是流沙幫的大人物。’易無待忽然想起初次見谷添丁時,他說過的一句話,心頭一動,沉吟道:‘難道......是他乾娘?’
‘乾娘?’謝子燕疑道。
‘呵呵,我也不清楚。還是等谷堂主回來,再問清楚吧!’
*
帳篷內,谷添丁與兩位手下,坐在毛毯上,接連唉聲嘆氣。
坐在對面的人,全身包裹在灰色披風裡,看不清是男是女,正在煮羊奶甜茶。
灰衣人把煮好的奶茶,分給谷添丁三人,也給自己舀了一碗。一邊吃,一邊道:‘霧山的苦竹肉已經進了軍中。皇帝來了,也無濟於事!’
此人聲音溫婉, 能人心神一定。
谷添丁恭敬道:‘屬下明白。只是少了一味藥,夜州西境的疫情不妙啊!千萬性命,危在旦夕,鎮國公又不是不明道義的人......’
灰衣人打斷道:‘你要問,我在關外這些年,觀察到的夏侯長靈,是如何樣的?我只能說,被稱冷面將軍的人,不是因為他對敵人狠,而是他對自己人狠!鎮國公心中的道義,只有皇權。再說,戎馬半生,未嘗一敗,此次西征,關乎他青史之名,容不得絲毫闕失。夜州太遠了,太尉看不到,也不想看到。’
谷添丁聞言,陷入沉默。
灰衣人道:‘今晚開始,我會讓人,把踏月城裡的苦竹肉,盡數收買。保證明晚,送到你在霧山的落腳處。福爾木,也會收集富州境內的苦竹肉,火速送往夜州。’
踏月城,也就是此地的榆城,藥鋪不多。在富州的藥,則有遠水不救近火之危。谷添丁不無失望地道:‘這裡的苦竹肉不多吧,富州來的,怕又太遲!’
‘打起精神!’灰衣人提聲道:‘盡人事,聽天命!’
*
谷添丁找到易無待和謝子燕時,兩人拿著羊肉串,正被一個小販糾纏。小販要他們買自己的椑柿,因為椑柿解羊肉的油膩。謝,易兩人不明白小販說的話,只是連連搖頭擺手。
谷添丁用洛語打發小販。
易,謝兩人忙問谷添丁下一步如何。他望了一眼萬家燈火的榆城,沉聲道:‘回夜州,盡人事,聽天命!’
兩日後,一行人離開霧山,往返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