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將至,薰風南渡。溫和的午後陽光,讓人想偷懶。
有人卻不敢偷懶。那便是太守易君鸞。此時的她,正在書房辦公。
桌上一堆文書,幾乎把她纖細的身子完全遮擋。房中有他人。除了屬下的郎中令,喬清風,還有四位老者。
老者們似乎頗為緊張,屏息而待。房中隻可聞,微風吹動下,簾子拍窗的聲音。
易君鸞不知在閱讀何公文,忽然抬頭:‘府尹和諸位鄉老,所擬的鄉射禮事宜,包括向聖王殿舉薦的賢良名單,秀並無異議。只是立‘孝正’碑一事,秀想在碑上添加一人。’
老者們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正是萬壽城的府尹,以及年高德劭的鄉老。此時聚集太守府,正在議定,前往百裡巷的學子名單,以及立碑表彰方州良民的事情。
萬壽城府尹問道:‘不知太守所指何人?’
‘萬壽城,抱樸巷的馮家馮富義。’易君鸞道。
堂下眾人一怔,似乎並未聽過此人。
‘馮富義,常年在外經商,鮮居鄉裡,諸位不識,不足為怪。’易君鸞發下手中文書,緩緩道:‘他暮年歸鄉,不料病逝途中。靈柩,年前方回到萬壽城,得以下葬。馮富義帶回畢生積蓄,為數萬金。可惜馮家人丁凋零,無子嗣繼承。馮家已然將那財物盡數捐出,充倉廩府庫之實,作修橋補路之資。如此大義之舉,不正該立碑章顯,傳揚後世?’
眾人一聽,皆驚訝有如此無私的商賈,異口同聲地同意,將其英名,列入‘孝正’碑。
此事議畢,府尹鄉老告退,去著手細節。
看著客人離開,易君鸞垂眸凝思,陷入回憶……
一個月前,赤湖梅花宴。
易君鸞與顧映月走入梅林,來到一處幽秘之處……
‘你要見的人......’顧映月沒有往常的從容和圓滑,一臉戾氣地指著前方:‘我們顧家管事的,就在那裡!’
十步之外,一道紅色身影,矗立落英當中,清凜絕塵。
易君鸞目光觸及,柳眉一蹙,一時怔在原地。
‘青鸞費盡心,力求一會,難道是來看我的長相?’眼前之人聲音泠澈,如洞泉穿石。
易君鸞收斂心神,按下心中疑竇,笑道:‘秀失禮了。今日為見‘家主’,秀確是費了一番功夫。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秀與家主得以相會,全賴上天成全!’她特意加重‘家主’兩字,似乎仍不盡信,眼前便是顧家真正的主人。
‘上天成全?此話怎講?’眼前之人挑眉道。
‘古人有雲,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樂氏掌舵久已,虛有四海昇平之像,實則宗嗣式微,弊端隱患不絕,氣數將盡之兆!風雲變幻,年紀交替。五百年後,誰領風騷?’易君鸞一字一言,鳴如金石。一旁的顧映月頓時變色,股栗欲墜!
被稱‘家主’的人聞言淺笑:‘世代信守,不出方州的忠臣烈士,說出如此不臣之語。雖說此間隱蔽,青鸞就不怕步陸公,明王之後塵?’
‘秀,不止有不臣之語,還有不臣之心!’易君鸞毫無顧忌地道:‘易家先人本在瓊山雪域中,神女庇護下,逍遙自治。可九原蠻族,入侵瓊州,玷汙神土!先人為圖安逸,俯首稱臣。這一跪,就是十世為奴!懂事以來,秀便發願,要遵循神旨,驅除北蠻,重建聖域!’
已經年未有人將九州共主的樂氏稱為‘北蠻’了......顧家家主沈默良久,似乎在認真琢磨易君鸞所說的每一個字:‘青鸞說的買賣......’
‘秀,願以一州之力,助家主大事。霸業一成,秀只求偏安一隅,劃地為王!’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盟乎?’易君鸞最後一問,言語簡略,口氣決絕。
‘成盟之前,青鸞何以示誠?’顧家家主慢悠悠地道。
‘秀多年秘圖,推心告知,難道誠意仍不足?’
‘……’
對方不置可否,易君鸞沉思半刻,從袖中取出一面青色小旗。上面繡著一隻人面蛇身的怪物,背上坐著一個觀音的人:‘物歸原主,此舉誠乎?’
顧映月見到旗子,全身一繃,瞥向家主,等待指示。
顧家家主見他坐立不安,眸中掠過一絲不屑,點了點頭。
顧映月大袖一揮,將小旗收入手中,緊緊抓緊。
易君鸞心中冷笑,卻聽那家主道:‘不足!’
她眸光一暗,一抹殺伐之氣竄上眉尖。正要發作,顧家家主繼續道:‘方州多山,危崖之上,常有鹽石。如今赤色岩鹽,風行富家,利潤頗佳。青鸞如要示誠,三月之內,集鹽百石,運至鹿都。此舉成,與子同仇,與子偕行!’
三月之內,集鹽百石,運至鹿都......
易君鸞從赤湖梅花宴的記憶抽出。默道:‘紅色的高山岩鹽,送往鹿都?此刻,古州船廠正為怒水軍修造樓船,急需杉木,杉木價高不下。而我方州產木。顧家應當讓我將杉木低價,運往古州才是。為何捨近求遠?’
‘太守?’喬清風連聲叫喚。
回過神來,易君鸞一窘:‘何事?’
‘易輝偷竊鎖門關木材的判書。呂都尉呈上來了,請太守過目。’喬清風把一文書遞上。
‘不必了。’
‘這......呂都尉依律,判的是極刑!’
易君鸞隻嗯了一聲,似乎又陷入沈思。
喬清風隻得坐回自己的案前。
易君鸞思緒千回百轉,想到馮福義臨終送來的信,想到與赤湖顧家的‘與子偕行’,目光最後落到喬清風身上。他正認真檢閱文書。
易君鸞偷瞄半餉,忽然道:‘清風,我要謀一大事,生死攸關。你可願意助我一臂?’
*
素日穩重的秋娘,此刻正一臉慌張地跑進太守府。‘小姐’!
易君鸞剛送走喬清風,準備休息:‘你怎麼來了?’
‘瑤兒,她病了!’秋娘喘著氣道。
‘什麼病?’
‘前晚,她去與獵戶喝酒,回來後無故全身紅斑!大夫用針用藥了,都沒有用。小姐,你看這是如何是好?’秋娘憂心忡忡地道。
‘除了紅斑,可有別的病症?’
‘就是沒有才奇怪。怕不是中邪了?!’
易無憂沉吟半刻,道:‘你方才說,她是和獵戶喝酒後才發病的?’見秋娘點了點頭,便笑道:‘不用擔心,沒有中邪!她只是吃了松子,出疹子罷了。那晚,她定是喝了獵戶釀的松子酒。無需湯藥,過一陣子,紅疹自然會退。’
‘松子?’秋娘拍了拍腦袋,道:‘對啊,我怎麼把這個忘了!原來無憂和小姐一樣,也不能服用松子。嘿,害我還以為,她往山裡跑,撞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不過,我從未見小姐發病,所以不知你們吃了松子,會是這般模樣,真挺嚇人的!’
‘我也只是在兒時發過病。長大之後,好像就沒再犯了。’易君鸞頓了頓,道:‘嵐兒他們已經出發去百裡巷了吧?你叫無憂等幾日,待疹子退了,再出行。’
‘唉,就數她心急下雪峰!叫她多等幾日,小妮子恐怕不會答應!’
‘滿臉紅疹,一個姑娘家,如何出門?’易君鸞看著秋娘,語氣一轉:‘你找我就是為了此事?’
秋娘訕訕道:‘我以為無憂得了什麼怪病,一時沒了主意....我這就回去!’
易君鸞看著秋娘離去的背影,神思渺然......
松子酒......松子......
寬闊的走廊上,一對七八歲的童男童女,唇紅齒白,天生綠瞳,十分可愛。他們手拿竹馬,輕輕捶打緊閉的房門:敏兒,敏兒!出來玩吧!‘
銀鈴般的聲音從房內響起:‘不要!我成了滿臉紅斑的怪物,讓你們看到,定要取笑我!’
門外的兩子聞言,噗哧地笑了出來。男童道:‘你只是吃了松子,出疹。我們答應你,絕不取笑!出來吧!’
‘不要!你們都吃了,你們怎麼沒事?’
‘每個人都不同,這樣才有趣啊!我唱歌不好聽;阿雲還分不清紅綠呢!出來吧!’
‘不要!’
孩童嬉鬧,猶在耳邊,易君鸞眼睛一紅,喃喃自語:‘風哥哥,我倒希望你還能來笑話我!我如今也不怕人笑話了。我已不是那個什麼都怕的小童了!’
*
森水,源起西南邊陲。從夜州的霍山山脈,東流,經鹿州,到了一個叫作‘酈藪’的地方,折南下,流入梁州,出海水。
森水浩浩蕩盪,橫斷紫孝,與洛水,鹿水,並稱九州三大川。
三大川中,森水在最南,洛水在中間,最北的乃鹿水。
森水畔的酈藪,在鹿,梁兩州之間,依山傍水,屬富庶之地。是梁州到鹿都的必經之路。
客商北上,前往鹿都,皆來酈藪,改行水路,坐船至森水上遊,一處叫‘流星川’的地方。
流星川乃洛水的支流。順著流星川,繼續北行,便會進入洛水的主流。跨越洛水,鹿都在望,只需五天路程。
酈藪城外,一蒙面白衣少年,正沿著森水,快馬奔馳。時值日落,朝霞滿空,河面金光閃爍,水邊蘆葦隨風搖曳,偶爾傳來水鴨嘎叫。
少年正是雪峰不易宮的易無憂!
她一如既往,男裝打扮。正在趕往百裡巷的路上。因疹病,她沒有與哥哥等不易宮子弟同行。雖然秋娘讓她等疹子退了,再由家臣送往百裡巷。可心急的她,仍是獨自下了雪峰。
她蒙著臉,遮住臉上疹子,一路遊玩,悠然趕往鹿都。
一出方州,本應繼續走官道,跨森水,洛水,直奔京畿之門-若鴻鎮。可她一見浩瀚的森水,興致高漲,耽湎賞景。漸漸向東,到了酈藪,方知道自己已到梁州邊境!為了不耽誤太學考試,正找船家,回溯北上!
這時,一聲微弱的呻吟聲從河邊水草中傳出!易無憂心中起疑,拉住韁繩,向下探望。
‘救…..救命.......’
是人聲!
易無憂跳下馬,尋聲走入蘆葦叢。走了數步,發現一年輕男子,二十來歲。一身短服,淤泥裹體,嘴角染血,氣若遊絲!
易無憂不假思索,將人扶起,移到平地。男子身上傳來濃濃血腥,有數處傷口,似是刀劍之傷。易無憂從行李中,拿出一盒藥膏,給男子上藥,草草包紮。男子此刻昏迷。無憂隻好將他背上馬,策馬徐行,往酈藪城出發。
進入酈藪城,天色已暗。
酈藪,向來客商雲集,有空房的客棧難找。
易無憂好不容易在小巷中,找到一間窄小昏暗的小客棧。店家是一滿臉皺紋的老頭。
易無憂一進去,便跟店家道:‘我朋友受傷了。勞煩老人家請大夫前來看診!’
店家見易無憂雖蒙臉,身上的行頭卻不俗,一心巴結,正要應諾,眼角瞥到衣衫不整的受傷男子,忽然臉色大變,怔在原地。
‘救人要緊,勞煩老人家!’易無憂以為店家嫌棄男子骯髒,便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遞給他。
店家欲言又止,可看到銀子,還是把話吞進肚子,出門請大夫。
大夫來到店中,看了幾眼那受傷男子,臉色同樣一變,竟拱手告辭:‘閣下還是另請高明!’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店家連找三四位大夫,可每人細看男子後,皆推辭。
男子呻吟不斷,高燒不退。
易無憂急道:‘這只不過是平常刀傷,又不是疑難雜症,為何他們都不願看診?!’
店家連夜奔波,疲乏不已,脫口道:‘唉,酈藪城裡,怎會有人敢為清水幫的人看病!’
易無憂聞言一愣,忙問:‘老人家, 此話怎講?’
店家打了自己的一個嘴巴:‘我這嘴!’見易無憂不依不撓的神情,無奈道:’公子,我鬥膽問一句,你們是清水幫的人,怎麼到酈藪城找大夫?’
‘什麼清水幫?我不是清水幫的人!’
‘不是嗎?’店家失聲道:‘這有傷的小哥脖子後面,不是有清水幫的文身?’
易無憂低頭查看,果然發現男子脖背之間有一拇指大的魚狀刺青。她道男子是自己在途中,偶爾遇上的,又問店家,為何城中無人願意救助清水幫的人。
‘公子可真是個善心人!可這城裡的大夫不像公子,他們都是本地人,都顧忌著黃河幫呢!’
店家一番解釋,易無憂才了解到。原來鹿州境內的森水,船運被兩大幫會控制。以流星川口為界,流星川口以西,屬清水幫;以東,屬黃河幫。
清水,黃河,兩派爭奪森水,不相犯,可也絕不相容!兩幫勢力,涇渭分明,無故絕不踏足對方地盤的。
酈藪在流星川口以東,是黃河幫的地盤。地面上的大夫害怕黃河幫,不敢給清水幫的人看病。
易無憂聽罷,不由生氣:‘幫派之爭,以致大夫罔顧人命?實在荒唐!’
‘唉,清水,黃河爭鬥的這幾年,一碰著就動手!我們本地人都見怪不怪了!’
易無憂疑道:‘難道真的沒有願意救人的大夫?’
‘小哥可以等到明日,將人帶到流星川城,那裡是清水幫的地盤。’店家正說著,門外響起噹啷噹啷的聲音。少頃,一位搖著鈴鐺的藥郎走進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