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化羽點頭如搗蒜:‘我此番也要赴試,正好順路!只是,那船有何可疑?’
‘清水幫的兩名兄弟,本在那船上做工。幾日前,被扔棄在洛水。被救後,他們說自己被襲擊,是因為他們無意聽到那船上所載的是......’任雨宏皺著眉毛,道:
‘逍.遙.散!’
聽到那三個字,南宮化羽心頭一震,母親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渾身隻覺有一股使不出來的勁,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得很啊!終於讓我遇著了!’
*
蕭嶺,乃一大鎮,流星川在此進入洛水,順流歸入東海。
蕭嶺依山而建,俯視兩川,四周層巒疊嶂。洛水如一碧帶,環繞而行。北上百裡,兩岸皆是奇秀嶙峋的山峰。河道細長,波平浪斂。平日裡,除了客商,引來不少樂山愛水的遊人。
近來,陰雨綿綿,山霧朦朧。蕭嶺鎮像蒙了面紗的女子,讓人看不清楚,琢磨不透。
洛水上,一艘惹人注目的紅帆大船,從東面駛進蕭嶺水域。此船修十丈,寬三丈。三檣六帆,雕樑畫棟。船頭雕著的異獸玄龜,威武懾人。
斜風細雨中,岸邊一少年策馬緩行。低垂的箬笠下,一雙大眼閃著精光,注視著紅帆大船。大船映入眼簾的一刻,少年握刀的手不禁一緊。
少年正是南宮化羽。
他看著大船從眼前行過,沒有駛進港灣,而是停泊在對岸,鎮外半裡處的柳蔭旁。
船怎麼停在那了?他心中不由躊躇。原本打算碼頭吵雜,趁機上船。如今看來,此計不通。
他在岸邊來回走動,尋思對策。半炷香後,天色昏暗,城門將鎖,隻好趕回鎮內。
的咯,的咯,的咯。
馬蹄緩慢地敲打在青石板上。清脆的聲音,迴響在山霧瀰漫的巷弄中。
南宮化羽牽著愛馬‘雲龍’,走在一條上坡的狹窄街巷裡。日已西斜,行人不多,閭巷飄來飯香,南宮化羽頓覺肚子空空。已經問了幾間客棧,可都客滿。他不由後悔,之前不該在鎮外耽擱。
街的盡頭,是山坡的頂部。
山頂有一酒旗,黃昏中迎風招展。南宮化羽尋思,今晚恐怕只能在酒肆過夜。就在此時,迎面走來一人,穿著蓑衣,與他一起,在酒肆前佇足。
只見那人除去蓑衣,露出一襲紅衫,佩玉帶劍,明艷動人。南宮化羽不禁細看,半餉後才發現眼前不是少女,而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
紅衣少年眉眼冷峭,進酒肆時,卻向南宮化羽瞄了一眼。南宮化羽回以微笑,把雲龍栓在酒肆外的柱子,也走進酒肆。
酒肆窄小,人多桌少。南宮化羽和紅衣少年不得不同桌。
兩人皆貴族打扮,雙雙出現在簡陋市集。店客不由投來打量的目光。
紅衣少年向店家要酒,以及一隻大碗。他長相斯文,痛飲起來,卻十分豪爽。
南宮化羽見狀,暗中莞爾,對少年頓生好感。要了酒食,一邊用飯,一邊尋思如何開個話頭,與人結交。不知是否總覺這桌伴,身上莫名散發一股遺世獨立的氣息,吃完飯,仍未開口。這時,店家正好走過,他想起正事,道:‘大叔,今晚可否在此打尖?’
店家一愣:‘小店就這麼點兒地方,沒有臥榻。留宿可以,只要客官不怕寒夜風冷。’
南宮化羽謝道:‘無妨。我的馬可有安置的地方?’
‘這...…’店家為難道:‘客官可以留在店裡,那頭大馬恐怕無法…...’
‘這位仁兄!’紅衣少年竟開口:‘如不介意,可到小弟船上安頓一晚。’
南宮化羽愣了半日,拱手道:‘哦,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顧瑾,小字宗義。’紅衣少年回禮道:‘兄臺名號?’
‘南宮琦,小字化羽。宗義兄是本地人?’
‘小弟途徑此地,是古州羅明城人氏。化羽兄仙鄉何處?’
羅明城的顧氏?眼前的人,怕不是那艘紅帆官船的船客?南宮化羽心頭一顫,一時忘卻回答。
‘化羽兄?怎麼了?’顧宗義又道。
‘哦,哦,我是梁州子規城的人。’
梁州子規城南宮氏。顧宗義不由竊喜,道:‘化羽兄此行,趕往何方?’
‘我是去鹿都百裡巷考試的。’
‘真巧,小弟也是!化羽兄不妨與小弟同行?’
‘這個......’南宮化羽不覺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你是說,我可以上那艘船?’
‘呵呵,化羽兄的馬也可以!’顧宗義以爲他在擔心愛馬的去處,於是笑道。
這時,暮鼓響起。敲滿十二下,城門即關閉。顧宗義放下銀子,為兩人付錢,道:‘走吧!’
兩人方出城門,瓢潑大雨驟至。顧宗義手指雨霧迷茫的前方,道:‘船就在半裡之外!’
南宮化羽跨上雲龍,向顧宗義伸手,道:‘雨太大,一起上馬走吧!’
顧宗義點頭,握住南宮化羽的手,借力躍上馬。
兩人同乘一騎,朝一處柳蔭奔去。
不一會兒,眼前出現一紅帆官船。
果然是那艘官船!想到坐在身後的少年竟與逍遙散有關,南宮化羽的心一沉,五味雜陳。
來到船上,顧宗義吩咐下人,為南宮化羽安排房間,以及細心照顧雲龍,又道:‘化羽兄,你我一見如故,不如在船上再飲?’
南宮化羽想了想,推辭道:‘小弟不勝酒力,今晚恐要掃興。’
見南宮化羽臉色有異,顧宗義立道:‘好。化羽兄不必客氣,有事儘管吩咐小六。’說完,指了指身旁一名清秀小廝。
‘多謝宗義兄。’南宮化羽轉身,跟隨小六走向客房。
盯著少年背影,顧宗義的目光,緩緩移到他腰間的黑色寶刀。漆黑的眸子精光一亮,嘴角微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兩人同時想到。
風雨交加,江浪翻湧,船身不時劇烈搖動。
艙內,南宮化羽肚子也如外面般,翻江倒海,噁心不已,但因為此刻心情複雜,身上的不適竟沒覺那麼難受。
顧宗義,樣貌人品皆為上等,怎會與逍遙散有關!唉,這世道是怎麼了?他心中連連嘆氣。
無論如何,今晚是探視船艙的最佳時機!
他提起不穩的步伐,走出客房。狹窄的走廊兩邊,都是緊閉的房門。除了牆上一盞小燈籠發出微弱的燈光,四周一片幽暗。
南宮化羽知道自己身處船腹,而貨物被收放底艙,所以著手摸索,向船底走去。找了一盞茶的光景,眼前果然出現一道往下的樓梯。他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走了兩層,方到艙底。
此層,被隔成一個個小倉庫。隔間板,與船殼,用扁鐵相連,縫隙皆艌之。南宮化羽在機關城曾學過,此乃水密隔艙之法。一艙進水,水也不會流到別艙,影響航行。他將耳朵貼上每個艙門,細聽裡面動靜。沒聽到聲音,才進入查看。
如此查看了三四個倉庫。裡面不是米糧肉脯,油鹽醬醋,便是杯碗瓢盆,文房四寶。
不一會兒,就到最後一個倉庫。他不由忖度,任雨宏的消息可能有誤,這裡沒有逍遙散!我說嘛,宗義兄怎麼看,都不像招搖教人啊!
心中正慶幸,卻發現最後的倉庫裡,從上倒下,堆積了無數麻袋。每個麻袋皆鼓鼓的,不知裝了何物。南宮化羽心中一跳。在此艙走了一圈,用‘半把黃泉’在一麻袋上,捅破一洞。
嘩啦啦的一聲沉響。從裡面流出細沙般的物體!南宮化羽合手一握,接住不明物體,拿到鼻前嗅了嗅。
‘細沙’無氣味。他壯著膽子,吐舌嘗了嘗。
‘鹽!’他暗驚道。隨即又捅破數個袋子。
結果發現這小艙裡,竟放了上百包鹽。
顧家人是多能吃鹹啊?上一趟鹿都,準備如此多鹽?正當他疑惑不已,艙外突然傳來人聲。
‘六哥兒,你來幹嘛?’一把年邁的男聲響起。
‘鄭伯,你守著倉庫,可見到二公子的朋友?’一名少年回道。
‘沒有。我和守夜的人,都被二公子召去問話。我前腳回來,你後腳就到。’那‘鄭伯’道。
南宮化羽這才明白一路上未曾遇人,是因為人都被顧宗義召去了。自己今晚可當真幸運!問話的少年便是被吩咐來照顧自己的小廝‘小六’。
‘不過,你也看到了,這裡除了老鼠,沒有別的人。’鄭伯繼續道:‘再說,二公子的朋友怎會跑來這裡?’
‘也是。奇怪,那位公子去哪了?原本還想問他,他的馬習慣什麼糧草,以便能好好餵食。算了,就餵蒸過的料餅吧,反正主公和公子們的馬都是這樣餵的,應該無誤。’
‘喲,那料餅那麼香,人都愛吃,馬怎麼會嫌棄!那馬真有口福!’
只聽小六哈哈一笑:‘鄭伯,看你說的,敢情你也想吃!’
‘想啊!誰不想?我可是從夜州滄城,逃荒來到這裡的。你這小娃是不曾經歷過大荒年!當年在滄城,別說馬的飼料,人都被吃了!’
‘鄭伯,你又在胡謅嚇人!’
‘我才沒有!記得,就是明王說要當皇帝的那年,皇帝派人把滄城的稻子割了。明王鎖著城門,誰都不讓出去。城裡什麼吃的都沒有,只能吃人!你是不知道,明王把自己的愛妃都煮了!還好,天驕府很快就攻破城門,我們百姓才逃了出來!這都十年了吧?我逃出來了,可天驕府卻沒能回來,唉......’
‘鄭伯是為了報恩,才來顧家當僕人的。你這陳年舊事,我都聽過好幾遍了!我去餵馬了!’
腳步聲響起。小六似乎離開。鄭伯嘆了一聲氣,不再出聲。
南宮化羽躲在裝滿言的倉庫,急忖:‘遭了,有人在外面守著,我如何回房?
等了半炷香,外面傳來打呼聲音。南宮化羽心中暗喜,慢慢拉開艙門,往外瞄了一眼。
走道的另一頭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正低頭熟睡。
*
主人房內,小六拿著一隻灰色鴿子:‘二公子猜的不錯,今早在岸邊盯著我們的,確實是南宮世子。如今,他在船上探視一番,回房後,放出一鴿信。信在此。’
‘念。’顧宗義正在作畫。
‘無逍遙散,唯有赤鹽。’小六哼了一聲,目露凶光,轉向顧宗義道:‘公子待如何?’
‘放了吧,讓鴿送信去!’顧宗義沒有抬頭,繼續畫著一株紅梅。
*
流星川城,城西柳青巷。
清水幫董大的家中,今天異常熱鬧。
客廳簡樸,卻坐滿客人,人人來頭不小!
河海幫幫主任雨宏,清水幫幫主方唐,黃河幫幫主衛明等漕幫老大,還有從酈藪鎮趕來的李雄章和吳志遠。
董大為眾人看茶,忙得不可開交。
任雨宏凝視手中字條,讀道:‘這是南宮家的世子從蕭嶺傳來的消息。無逍遙散,唯有赤鹽!’
眾人一聽,議論紛紛。
‘怎麼可能!’
‘是啊,世子查清楚了?’
‘那毒藥去哪了?’
負傷的吳志遠更是著急:‘是我和薛慈親耳聽到的!怎會不見逍遙散呢?!’
李雄章從桌上拿起一些與書信一併送來的紅色顆粒物,自顧端詳。
任雨宏揮手,示意眾人稍安毋躁:‘吳兄弟,你再說說,當日所見。’
‘好!’吳志遠再次回憶,道出來龍去脈。幾日前,他,薛慈和其他三名清水幫的弟兄,在古州的晴風渡,被顧家僱為船夫。他們將上百個麻袋從一艘貨船,搬到顧家的官船。他們五人,當晚與顧家官船一起,當晚便離開晴風渡,順著洛水,向鹿州出發。之前的貨船則調頭,駛向東海。
航行數日。有一晚,吳志遠發現錢袋掉了,便和薛慈在船上尋找。兩人走到底艙, 在裝貨的倉庫外找到錢袋。剛撿起,便聽到貨艙中有人說話。
‘這批逍遙散應該會不錯!’一人道。
‘是啊,黎州那邊把山都鑿空了,拿出最好的貨,加上這裡的,不好才怪!’另一人道。
‘這次我們可以發一筆大的了!’
‘哈哈,那當然,咱們這次可是碰到好主顧了!’
吳志遠和薛慈聽得錯愕不已!逍遙散,乃是禁藥。販賣,服用皆是死罪。顧家官船載的竟是禁藥?!吳志遠一驚,錢袋再次掉落,惹來艙中人怒斥一聲。‘誰在門外?’
吳志遠與薛慈掉頭便逃。
兩人惶恐地在船上渡過兩日,不再敢走近底艙。船上一切正常。可到了第三晚,兩人便在睡夢中,被人毆打,繼而扔下洛水!
吳志遠回憶完,眾人怒氣再起,紛紛咒罵顧家的惡毒!
李雄章這時道:‘任幫主,你看那貨物,是否會在來路被換了?’
任雨宏搖頭道:‘這不大可能。顧家官船從羅明城出發,便有我們的眼線跟隨。除了在晴風渡與那艘貨船接應,沒再遇到別的船。’
李雄章又問:‘之前的貨船又是從何而來?貴幫可有觀察到?’
任雨宏再次搖頭:‘那貨船船身泛紅,有東海的紅岩海水留下的痕跡,加上船上的人提過黎州的山,那船應該是來自海上的黎州。除此之外,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卸貨後,貨船失去蹤影。我們沒再找到。’
李雄章端詳桌上的紅鹽,沉吟道:‘黎州的山,黎州的船......看來,我需到黎州一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