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漸起,日間的悶熱悄然退卻。
唐公館在梧桐園的北院,乃最大的館舍。館主是以長袖舞聞名的蘇天仙。
蘇天仙收了不少出色弟子,近年已很少跳舞。館中往常都是弟子們坐鎮。
今晚卻是例外。
四大世家之一,古州赤湖顧氏的嫡長子顧裔,顧宗仁,在唐公館設宴。坐上皆鹿都名門之後。
如無意外,顧宗仁便是下任的顧家家主。顧氏,天恩正隆,九州無人能比。蘇天仙不敢怠慢,親自下場,與一眾弟子,跳起新排的扇舞-舞文弄墨。
鼓樂響起,六名舞娘動作整齊地‘唰’一聲,亮出羽扇!場中一時倩影迴旋,香衣飄揚,娉婷擺柳,笑靨如花!
寬大的廳堂上,滿坐華服高冠的青年子俊。除了顧家子弟,竟皆是九原舊族,林,沈,潘三家的年輕一輩,且大部分是顧宗仁的同窗。他們將應考今秋殿試。
一屋的血氣方剛,在美酒美人的刺激下,放浪形骸,恣意行歡!
顧宗仁雖然年輕,可也學得父親的幾分八面玲瓏,一刻不得閒地招待客人。
‘這是我的二弟,顧瑾,表字宗義。這位是我堂弟,顧堅.....他們有幸得入今年的太學,希望眾位兄臺同窗多多指教!’顧宗仁把通過太學考試的族弟,一一介紹與賓客認識。
‘二弟’顧宗義,與堂弟們,尾隨大哥,連連與賓客敬酒。
兄長叫他打招呼,他便打招呼;叫他飲酒,他便飲酒。臉上若隱若現的漠然,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格格不入。
倒是有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兄長雖是東家,卻不是宴席的主角!
雖然場上有妖豔舞娘,眾人的注意力卻都被一位青年吸引。
青年二十出頭,微鬚白面,鳳眼玉頜,修長的身上披著鵝黃色長衣,頭簪芍藥‘黃金輪’,舉止間盡顯不羈!
他指間捏著羽扇,扭腰擺臀,女子般蹀躞到場中,居然與舞娘一起翩翩起舞!他不時擾亂舞娘的隊列,引得舞娘頻頻出錯,佯嗔喝罵,眾人哄笑不止。
‘艷郎身段不錯啊,快趕上蘇娘了!’
‘艷郎不愧‘花都第一人’!’
‘這就是萬紅叢中一點綠吧,不對,一點‘黃’!’
‘呵呵,哈哈......’
眾人的揶揄,讓被稱為‘艷郎’的男子備受鼓舞,高聲唱起: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
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
賞的是鹿池花,攀的是西城柳。
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
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
天哪!那其間纔不向煙花路兒上走!’(7)
唱到最後一句,‘艷郎’趁身旁的蘇天仙一個踢腿,伸臂捉住她的小腿,往上微微一抬!
蘇天仙順勢倒在他的懷中,錯愕之間,只見自己被高舉的腿,上面的襪子被俐落一扯!
雪白的腳踝,登時暴露在眾目之下!便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也是唰地一下紅了臉!
席上的公子哥兒聽到‘艷郎’新譜的滑稽歌詞,早已笑得前俯後仰,此時看到腳踝,瞬間沸騰!有人吸氣,有人發愣,更多人高呼過癮!
‘艷郎新填的好詞!新編的好舞!’
‘好一粒響噹噹的銅豌豆!’眾人嬉笑道。
蘇天仙啐了一聲,臉上紅暈未退。
‘艷郎’把她放開,恭敬地將襪子交還,大笑不止,狂生姿態。
原來這男子便是聖王殿待誥,趙艷,字明妝。他才情過人,風趣滑稽,風月場中引領風騷。為顯名聲,不少貴族公子趨於與其結交。
顧宗仁發出去的請帖中,暗示趙明妝也是坐上賓。果然,客人聽到有名人,皆如期赴約。趙明妝一出現,便成席上目光所聚之地。本來意興闌珊的顧宗義也被他吸引。
不負艷名的趙明妝把舞娘‘調戲’一番,不顧眾人起哄,回到席案,翩然在一青年身旁坐下。
青年身軀高大,五官凌厲,不苟言笑。趙明妝毫不掩飾地依偎在他的身上,正好一柔一剛。此男子正是沈家親鈺侯的長子,沈辛,字無難,現任勝雪監校尉。
沈無難在趙明妝耳邊噴氣,低聲道:‘玩耍歸玩耍,別忘了正事!’
趙明妝含笑道:‘我自有分寸。你板著臉,如此嚇人,難道不怕惹人生疑?辛郎,喝一杯吧!’說著,把酒杯放遞到沈無難的嘴邊。
沈無難垂眸暼了他一眼,雙唇微微一啟。趙明妝抬手側盅,將酒餵入沈無難口中。
兩人形態親暱,宛如四下無人。不過,周圍的人確實不以為意。
沈無難吃完酒,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道:‘你今晚一直在看誰啊?’
趙明妝一愣。自己確實從進房一刻起,便開始注意一人,不由道:‘知我者,辛郎也!’
‘是誰?’沈難追問。
‘呵呵,艷,何等俗物,只會看到美人,才會如此啊!’
‘美人?’
‘顧大公子身邊的紅衫少年啊!’趙明妝眼角往堂上另一邊瞄了瞄。
沈無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東家顧宗仁身旁確實站著一位紅衫少年。記得方才聽顧宗仁介紹,是他的二弟,叫什麼宗義的。他醋意陡生,道:‘垂髫小兒,你也覺得有趣?’
趙明妝眼中笑意愈濃,捏了沈無難的手臂一下,說了句‘有趣極了’,便站起,到別桌作樂,與他人摟摟抱抱,一般親熱。
沈無難忍不住又望向顧宗義,不料對方驀然回首!兩人對視,他窘相微露,生硬地點頭示禮。更沒想到的是,紅衫少年竟立即把目光移開,對自己的示好,視若無睹!
*
幾輪酒下來,趙明妝似乎喝的七葷八素。炎夏夜裡,他悶熱難耐,向舞姬討來一柄圓扇,走出唐公館。
‘艷郎,你要走啦?’一位喝倒在地的公子扯著趙明妝的衣袖,攔住門口道。
趙明妝燦然一笑:‘屋裡太熱,我出去透透氣,一會兒便回來。乖,走開!’
‘記得回來啊!’喝醉的公子扯著大舌頭喊道。
離開喧鬧的唐公館,趙明妝頓覺耳根清淨,苦悶之氣銳減。他順著長廊,來到唐公館靠近鹿池的花園。
池邊花草茂密,清幽涼爽,附近伎館裡的絲竹笑語隱隱約約,彷彿來自遙遠之地。
趙明妝深深地呼吸了一新鮮的空氣,醉態消失,忽然對著身旁的花叢作了個輯,笑道:‘方才對姐姐多有得罪,艷,在此賠罪了!’
花叢中款步走出一人,正是蘇天仙。‘梧桐園做風月場的生意,自然不會拘泥世俗禮節。公子不必介懷。公子為見暗探,煞費心思。此事,妾已幫公子通報,請。’
趙明妝聞言一喜,忙謝道:‘多謝姐姐。不知那絹帶是否還在姐姐身上?’
蘇天仙笑道:‘公子心思細膩,讓人佩服。給。’說著從袖子拿出一條三寸細絹帶,交到趙明妝的手裡。原來方才趙明妝在擾亂蘇天仙的扇舞時,暗中把寫了字的絹帶放入她的襪子。絹帶上寫了他今晚來梧桐園的正事。
蘇天仙帶領趙明妝,一路沿著昏暗的走廊,來到一隱蔽閣樓。
進入閣樓,她把燈點上,便讓趙明妝在房中等候,自己先行離開。
房中有一碩大屏風,把房間隔成兩半。孤燈慘淡,隻照明趙明妝所處的那一半房。屏風後一片漆黑。忽然,物件被挪動的聲音在漆黑中響起。一絲微弱燈光出現在屏風後,映出一個坐著的身影。一個十二三歲的玉面童子,從屏風後走出。
‘趙公子要買什麼消息?’童子向趙明妝行禮,稚嫩的聲音毫無情感。
房中透著詭異,趙明妝渾身不自在,忙道:‘招搖教教主‘燭陰’的身份!’
話音剛落,屏風上的身影似乎一動。童子瞥了暼屏風,道:‘招搖教的教主,不就是江湖上的惡人,吃心上人嗎?’
趙明妝笑道:‘吃心上人不過傀儡,我要打聽的是,招搖教主‘燭陰’的真正身份!’
‘此消息價錢不菲,你確定要買?’
趙明妝驚忖梧桐園果然知道燭陰身份!‘無論多少金銀,買家都願意付!’
童子看了看屏風,道:‘此消息傳出,勢必引起軒然大波。除了金銀,我們想知道買家是誰。’
趙明妝失聲道:‘梧桐園不是向來不過問買家?’
‘此事非同小可,知道買家身分,也是梧桐園自保的一些本錢。固中道理,趙公子應該知道。’童子冷冷道。
‘這個......’趙明妝沉吟道:‘若是如此,我還需與買家商榷。除此,你們還有什麼條件?’
‘真金兩千,不二價。’童子道。
送走趙明妝後,童子朝一直坐在屏風後的人影道:‘園主,我們這次破例。難道這買家的身份十分特別?’
‘不錯。世人都以爲吃心上人是燭陰。知道他只是檯面的傀儡,買家來頭肯定不簡單!’一道渾厚嗓音響起。
‘樂氏?’童子竟直呼皇家姓氏。
‘不是。紫華庭不會派趙明妝這樣的人來。’
‘趙公子是顧家請到唐公館的客人。難道是顧家派他來的?’
‘最不可能的買家便是顧家!除非......’屏風之後的人突然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凝眉琢磨道:‘他們故意派人來試探我們?罷了,且聽趙明妝如何回復,再作打算吧!’
‘是!’
*
鹿池邊,呱噪的蛙聲此起彼落,預示即將到來的雷雨。
池邊廊下,趙明妝一邊趕回唐公館,一邊思量方才與梧桐園暗探的對話。
一抹鬼魅般的紅色地閃過眼角,他一怔,駐足向鹿池望去。
‘顧二公子?!’趙明妝驚喜地發現池邊站著一人,竟是紅衫少年,顧宗義。
涼風習習,波光粼粼,顧宗義獨自一人,凝望池水,身影多少顯得寂寥。趙明妝不禁向他走過去。顧宗義聽到腳步聲,回頭一望。
‘果然好面相!’如此靠近地看到顧宗義,趙明妝暗嘆。
‘趙公子也在此乘涼啊!’顧宗義清澈的聲音彷彿池水般冰涼。
趙明妝按捺心中激動,悠悠地搖著扇子:‘顧二公子覺得鹿池如何,可否與赤湖一比?’
顧宗義星目一轉,淡淡道:‘一個池子,如何能一個湖比!’
聽到少年的直白, 趙明妝失聲道:‘確實!鹿都雖是京師,可在九州,不過彈丸之地!如何比得過都外的無垠天地!’
‘無垠天地?’顧宗義抬眉打量眼前這頭戴黃色鮮花,舉止輕浮的黃衫男子,半餉後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趙公子。’
‘不敢,請講!’趙明妝見對方有求於己,不由喜道。
‘趙公子使的是‘大風刀’吧?’
‘什麼......’顧宗義毫無由來的一問,趙明妝一時語塞。
‘此刀失傳多年,我也只是在書上讀過。我觀公子方才的舞步,有點像‘大風刀’。’顧宗義解釋道,並未注意趙明妝的驚訝表情。
被人看出自己隱秘的師門。趙明妝驚嚇之餘,竟有些微安慰:‘公子好眼力!’
‘此刀甚為奇妙,不知是否有幸能在趙公子處,窺得全貌?’
趙明妝爽快道:‘難得顧二公子賞識,有緣再聚,趙某自當獻醜!’
顧宗義聽罷,微微一笑,彷彿春風化雪。趙明妝看得心旌搖惑。這時,不遠處的唐公館響起貴族公子們的呼叫。
‘艷郎!你去哪了?艷郎!艷郎!’
趙明妝雖然不捨,卻百般無奈:‘我先回去了!’轉身離去,卻聽顧宗義唏噓道:‘傍柳隨花,難藏崢嶸!公子筆下,也曾有真情!’說完,一陣吟哦。
一筆華都風流,
再墨露濃雨沃。
半硯色淡雲滄,
滿紙不過星沫!
趙明妝腳步一滯,雙頰微燙,怔怔回眸。
‘公子讀過.....在下往日的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