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風如水,空中不時飄落花雨,紛紛擾擾。
山坡上只有一株梨樹。山坡下則萬家燈火。
梨樹下,出現五人:一對中年男女,三個五歲孩童。他們坐在樹下,似乎在賞月。
男子身穿白袍,美髯黑臉。他突然站了起來,從腰間拿出一竹蕭,開始吹奏。靠樹幹坐著的女子,口中呢喃哼道:
二子乘舟,泛泛其影,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隨著簫聲,歌聲,山下漸漸出現萬千光點。光點冉冉上升,慢慢變大,湧成星海,湧向山坡。梨樹下的方寸之地,頓時宛如海中孤島!
‘阿母,那是什麼?’綠色眼睛的女童指著星海,問道。
女子微笑道:‘那是天燈。這裡的百姓們習慣在親人生辰那日,放燈祈福!’
‘今日是義父的生辰,是為義父點的嗎?’一位同樣擁有綠色眼睛的男童,問道。
‘當然!’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女童驕傲地道:‘每年阿翁生辰,這裡的人都放燈。這叫平安燈!’
吹簫的男子此刻把蕭放下,望向滿空燈火,嘆道:‘百姓錯愛了......’
剎那間,天地變色!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天燈,月亮,梨樹,花瓣,人面!
‘風兒......’男子對男童,柔聲道:‘赴死易,赴生難......’
‘哥...哥哥...我不要去...我怕!’方才介紹平安燈的女童嘴巴因恐懼顫抖,小手用力地抓緊男童的手臂......
手臂傳來如針扎般的疼痛!沐雲鳳猝醒!
又是那個夢!還是那些人!
沐雲鳳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疼痛已消失。他下了床榻,從櫃中取出小木人,又開始雕刻。
這一次,那女子的眉目似乎更清楚了,眼睛好像是微微下垂的......
一盞茶後,沐雲鳳看著手中木人,苦笑忖道不像,她不是這樣的!
他把小木人們一個個收好,披了件薄袍,拿起煙桿,走出宿舍。
此時的他,睡意全無,漫無目的地走著,享受夏末最後一絲涼爽。
不知不覺,來到藏書閣的園子前。正要經過,繼續往前,卻從花窗中,瞥見頂樓的微弱燈光。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頂樓地板上瞥見的刻紋。
‘有緣人?’他一邊忖道,一邊踏進園子。到達正門,又止步。想了想,運起輕功,飛身躍上房簷。幾番起跳,來到頂樓的窗外。
原來,他並不想和‘有緣人’見面,隻想偷看一眼,以證實心中所想。
沐雲鳳縮在窗邊,拿起煙桿的一端,悄然碰觸窗戶,輕輕一推。從縫隙中,側目往內一瞧。
果然!窗下露出一個腦袋!那人低著頭,散著發,看不清是男是女。
沐雲鳳正要把頭探進些許,就在此刻,肩膀上無聲無色地出現一團毛!
雖然他很快便看清,肩上那團毛是那隻熟悉的小狐狸。可這‘不速之客’,還是令他不由往地後退了半步!腳下的瓦片微微一響。寂夜中,格外響亮!
糟糕!沐雲鳳暗悔。此時房中傳來一句‘七郎,回來!’
下一刻,窗被打開。窗角好巧不巧,碰到沐雲鳳身前的煙桿,將它往後一推。又一個好巧不巧,這一推,煙桿的另一頭撞上他丹田的氣海穴!
沐雲鳳瞬間四肢無力!一直靠腳力站在傾斜的屋頂,他此刻失去平衡,啪地一聲倒在瓦面上,隨即,咕咚咕咚地滾下屋簷!
小狐狸七郎倒是不笨,已從沐雲鳳身上跳開,落在窗邊,瞪大眼睛,看著他從屋頂消失!
窗後的人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在瓦上翻滾,倏忽不見。半刻後,樓下傳來砰的一聲,像是重物落地!那人一驚,提起燈火,躍出窗外,跳下樓閣!
半個時辰前......
易無憂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緒擾眠。
採蓮會的試劍臺上,她和好友一展武藝。鹿都同輩無人可敵。原本因為覺得自己見識稍遜太學的其他女學子而氣餒,上了試劍臺,才多了幾分得瑟。可前陣子遇上殺手玄鴉,剛來的自信,又蕩然無存!那個玄鴉,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年,可自己卻連他的一招都接不下!
一直以武自豪的她實在不服,摟著熟睡的七郎,安慰自己道:‘七郎,他那是暗襲!如果正大光明地打,我肯定能接下那招.......什麼,你說我還是把武藝練好再說,哼,你懂什麼.......’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藏書閣發現的暗格,靈光一閃:‘七郎,你說那些舊書,會不會是什麼秘笈?隻讓我發現了,是不是冥冥中,神女保佑,讓我有翻身的一日?’
不能入睡的易無憂胡思亂想著,最後決定去看看那些秘書。她躡手躡腳地從宿舍出來,看到七郎跟著出來,便無奈地將它抱在懷中。
來到藏書閣頂樓,她點起蠟燭,把暗格中的書取出。只見首頁寫著八字,定睛一看,不由大驚!
‘瑞武禁書,開卷慎之’!
‘這些竟是當今皇帝不讓看的書?’易無憂心中掙扎半日,終究把書翻開。
‘陸安平傳?!’
看到書名,她頓時明白手中的書為何被藏。這些書,記載了親靖國公陸安平的部分生平。陸安平叛賊身份,史書對其著墨不多。事蹟隻零星流傳於江湖藝人的口中。
易無憂因為喜愛英雄故事,對叱吒疆場的陸安平頗有好感,總覺通敵叛國,也不能抹殺他的往日風采。這些書,無疑是她夢寐以求之物!她一時忘記自己是來找秘笈的,迫不及待地讀起來。
陸林,字安平,慶州魏鎮九原氏族。陸氏旁支庶子,排行第三。自小聰穎,生性豪爽。善騎射,精擊技,喜交遊俠,家常拮據。鄉人謔謂‘散財手’。父母惡之,兄弟遠之,終身未娶。聖王殿出,入伍紫策。黎州平亂,有奇功,升大將。戍守西陲,威震清洛,直搗敵腹,建踏月城!恩威並施,伐惡撫善,邊靖十餘載!封親靖國公,拜太尉將軍,世人修廟,敬若神佛。
看完概括陸安平顯著功績的一篇,易君鸞翻開名為‘踏月之戰’的章節。此章開頭便道:
‘公,赫如渥赭,怒目鬚張,藏兵執竹,獨立城頭,萬鈞之壓,糜滅邪謀!’
易無憂心跳飛速,幾乎叫出口:‘這就是說書先生口中,陸公用一支蕭,嚇跑敵人的故事!’她正要讀下去,頭頂窗口傳來動靜,便不耐煩地喊了聲:‘七郎,回來!’
她不放心,站起開窗,想要把七郎抓回來,卻被眼前一幕嚇了一跳!一道模糊黑影,咕嚕咕嚕地滾下屋頂!
‘有賊!’易無憂心中叫道。二話不說,拿起燈火,追出窗外,仗著卓越輕功,跳下三層樓閣!
來到地面,發現不遠處,一人直挺挺地躺在園中!
賊人摔死了?易無憂疑惑,舉燈靠近:'喂,你是何人?來偷什麼?’
動彈不得的沐雲鳳驚忖:是她?幸虧自己‘下樓’時,盡量把真氣貫通全身,落地才沒有受傷。他臉紅耳赤,無奈出聲:‘是我!’
易無憂覺得那‘賊人’聲音十分熟悉,讓燈火一照,登時一楞。‘太傅?你這是,在觀星嗎?’易無憂不知所措地道。
誰會躺在這裡觀星!沐雲鳳心中又氣又笑,語氣卻極力保持平靜:‘我看到藏書閣有燈火,以為,以為進賊了,所以過來瞧瞧!’
‘哦,是這樣啊.....那,那太傅怎麼,怎麼躺在地上了呢......’
‘方才你開窗.......’沐雲鳳覺得實情太過荒唐,不好解釋,直接道:‘你會點穴嗎?’
‘點穴?嗯,學過皮毛。’
‘我練功不小心把自己的氣海穴封了。你拿我的煙桿,幫我解開,可以嗎?’
‘哦,好的!’易無憂撿起地上的一隻煙桿,正要往沐雲鳳腹部點去,背後陡然湧來一股巨風!未及反應,身子往前一飄,雙目一黑,失去知覺!
易無憂被震暈,身子如落葉般,仆倒在園子的另一端!
看著易無憂一晃而過,沐雲鳳大驚,剛要大喊,眼前出現二叔焦慮的面孔。
‘你受傷了?’二叔道。
‘我沒事,只是氣海穴被封了。’
二叔伸指,點在沐雲鳳的氣海穴上。
沐雲鳳四肢一震,立即彈起身,跑到易無憂的身邊。一邊查看她的傷勢,一邊責怪道:‘你下手怎麼那麼重?她只是要解開我的穴道,不是要害我!’
二叔臉色一沉:‘你睡著睡著就不見了。我找到你時,這小娃子正拿武器,對準你的丹田!你說,我能如何?’
沐雲鳳知道此事二叔沒錯,語氣一軟:‘是我不對!你幫我扶她回去,我要為她療傷。’
‘欸,那你把那小畜生看好了!’二叔睃了一眼在易無憂身旁呲牙咧嘴的七郎,道。
*
昏迷中,鼻中飄入一股清香。易無憂意識一驚,漸漸張開眼睛。
房中的擺設樸素,一塵不染。從榻上可以看到廊外的梨樹,和樹梢上的月亮。被褥和四周都散著一股清淡的草藥味。味道似乎在哪兒聞過......易無憂正疑惑,忽然瞧見躺在自己身旁的七郎,正睡得十分安詳。
舒適簡雅,不知是何人的居室。就在此時,一人推門而入,端著一碗藥。‘這是安神茶,喝了再睡一覺,便沒事了。’
易無憂抬頭,看清來人,頓時窘迫:‘我,我怎麼在太傅的房中?方才.......’
‘方才我的僕人以為你要害我,心急出手,害你受傷,得罪了。’沐雲鳳語氣誠懇,將一碗藥遞給易無憂。
易無憂暗驚。太傅身邊的人,竟有如此身手,自己連影子都沒看到,便被打倒!她接過藥,喝了一口,不覺皺眉。
沐雲鳳見狀恍然,連忙從案上一盒子中拿出一塊杏脯:‘這個解苦。’
易無憂接過杏脯,向沐雲鳳投去感激一笑。
沐雲鳳微微一怔,暗嘆這個小姑娘,長的真的很像......若那個有緣人是她,也許不是壞事......不知為何,在藏書閣看到易無憂後,沐雲鳳感到一股莫名的愉快,身心放鬆。
不知是否嗅出杏脯,七郎此時也醒來,走到沐雲鳳的跟前坐下,眼神充滿期待。
沐雲鳳笑了笑,拿起另一塊杏脯給它,道:‘你怎麼還是那麼饞!每次你來我這裡,不是來看我,只是為了吃口甜的吧?’
喝著藥的易無憂忽然道:‘難怪最近我覺得七郎胖了,原來是太傅餵的!’
‘怎麼了,它不可以吃甜的嗎?’沐雲鳳認真問道。
‘不,不是......’易無憂嘀咕道:‘吃多了,變胖就跑不快。跑不過雪兒,會被欺負的!’
‘呵呵,雪豹還會欺負狐狸啊!誒,你的手擦傷了,肯定是跌倒時碰的。我幫你洗洗傷口,免得留下疤痕。’沐雲鳳走到牆邊的櫃子前,顧著找尋膏藥,並未留意易無憂在聽到他的第一句話後,露出的迷惑表情。
在瞥見櫃子角落的一件事物後,易無憂臉上的迷惑,變為震驚!
龍鱗箭!
只有到過瓊山祭的人,才會拿到龍鱗箭!
太傅剛才說什麼,他怎麼知道雪兒是隻雪豹!
難怪房中的煙草藥味如此熟悉。這個味道,在九萬裡峰,自己失足跌到那個藥郎身上時,曾隱隱聞過!
還有,現在想起來,在正冠落馬碑前初遇,七郎就彷彿早已見過太傅般親熱!
頭緒漸漸理清,線索一一連上!易無憂終於明白為何自己每次見沐雲鳳,心中總有莫名的熟悉感!因為.......
他們見過!
看著沐雲鳳一絲不苟地將藥膏塗在自己的手上,神情與在雪峰為七郎包紮傷口時一模一樣。易無憂雙頰一熱,按捺激動,假裝無事地道:‘李大哥的右手,還疼嗎?’
沐雲鳳塗藥的手一滯,抬頭瞥向易無憂:‘你說什麼?’
易無憂深吸一口氣,又問了一遍:‘李大哥在不易宮的雪峰上,右手受了傷,現在還疼嗎?’
沐雲鳳心頭一跳,卻只是繼續埋頭塗藥。
‘李雄章,李大哥!’易無憂不依不饒:‘你知道雪兒是一頭雪豹。你櫃子裡有今年瓊山祭的龍鱗箭!還有你身上的味......’因為原因太過隱私,易無憂決定還是不說為妙:‘你就是救七郎的人!你夜闖九萬裡峰,被我姑姑傷到右手虎口,還謊稱是蛇咬的。對了,你也不是真正的李大哥。因為,我已在酈藪城,見過真正的李雄章了!’
沐雲鳳無奈,看向易無憂,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幫不易宮守園子的獵人啊!’
易無憂臉一紅:‘雖然我也有騙你。可跟你比起來,我撒的,不過是一個小謊。你隱藏武功,夜闖禁地,還改頭換面,借他人之名,在外行走!’
沐雲鳳聞言臉也一紅,沉吟片刻,嘆道:‘百裡巷每年都協助杏林閣,修纂醫書,補充藥錄。為此,我與醫博士們,時常外出蒐集藥石。那天我們找帝江時,我發現九萬裡峰上的土,與山下的不同。當時急著救雪兒,沒有採集。所以到了晚上,才又跑了一趟。我也是在峰上遇到了君,你的姑姑,才知道那裡是不易宮的禁地。有所冒犯,請你原諒。’
易無憂心中並沒有真正怪罪沐雲鳳,突如其來的賠禮讓她一愣:‘我...這...也沒什麼...你不知那裡是禁地......我就說, 你不像壞人。’
沐雲鳳聽到‘不像壞人‘,忍住發笑:‘至於我為什麼要隱藏容貌身份,行走在外......我回答之前,你能告訴我,我的學生,深夜在藏書閣,偷偷默默,在看那部經典啊?上面的書,我都知道。’
易無憂不由錯愕。
瑞武禁書,開卷慎之!
她斷不能如實作答,也知道胡編亂造,定騙不了熟悉藏書閣的沐雲鳳。左右為難之際,只聽沐雲鳳笑道:‘每個人都有幾個屬於自己的秘密。’
易無憂細嚼沐雲鳳的話,試探道:‘太傅的意思是......’
‘每個人都有幾個屬於自己的秘密!’沐雲鳳重複一遍。
‘對,對,對!’易無憂心中洞然,識相地陪笑道。
‘你的手,這幾日不要碰水。’沐雲鳳話題一轉。原來他已把易無憂的手包紮完畢。
‘多謝李,不是,多謝太傅!’易無憂道。此刻天邊泛白,她想起一件要事,便要離開。剛走到門口,背後響起沐雲鳳不急不緩的聲音。
‘往後,江湖再見,我還是李大哥!’
易無憂不覺回眸,見沐雲鳳的細長雙眼飽含暖意。她似乎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
‘我右手虎口的傷......’沐雲鳳見狀,柔聲道:‘早就不疼了。多謝關心。’
兩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離開太傅的宿舍,易無憂跑回藏書閣。看到‘禁書’已被放回暗格,不由一驚!
有別人來過?
‘李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