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鳳傳奇之紫竹林篇 第6章 幽篁4秀

九州的人可能不知九皋，但一定聽過子規城。小縣城為何有名?因為一群有名的人住在這裡。

何人?四大世家之一的南宮家。

正月裡的子規城，東風解凍，蟄蟲始振，春木之氣已至。

城外五裡處，有一涼亭。縣令與一眾隨從正在亭中引頸顧盼，似乎在等什麼人。

縣令姓魏，名百勇，五十開外，為人顢邗，好逸惡勞。雖不至施苛政，肆虐百姓，但好大喜功，毫無建樹。百姓常用他的名字譏笑，叫他‘百無一用’。

今日，他在城外的折柳亭待了一天。如今申時已過，天色漸暗，仍未見來人。心中著急，問旁人道:‘是否查清楚，沐太傅真是今日回家?’

‘啟稟縣令，小人問過沐府家人，還有機關城的人。兩方確認，應該無誤。’手下的書記回答。

書記口中的機關城，正是梁州望族南宮家的祖宅。

南宮家，以機關術聞名。先人善於製造和運用機械，屢立戰功而被封’冥靈侯’，統領紫策八軍之一的勝澤軍。是紫孝國內唯一，不但爵位，連帥印皆世襲的氏族。

南宮家，軍功顯赫且多行善義恤民之舉，在當地倍受尊敬。家宅在子規城內，是一城中城，稱為‘機關城’。

魏百勇平日對南宮家畢恭畢敬，巴結奉承，但南宮家置若罔聞。月前，魏縣令收到消息，說太傅沐雲鳳要回鄉探親。沐家與南宮家同在幽篁巷。子規城中的人皆知兩家走得近。沐雲鳳與現任的冥靈後更是多年好友。沐雲鳳省親，本屬私事，上面沒發公文。但魏百勇自作聰明，今天大擺排場，迎接討好這位當朝大元，也藉此親近機關城。

不知為何，太傅的車駕遲遲不現。再等下去，城門便要關閉。魏百勇又累又氣，正要發作，書記突然指向路面:‘縣令，有人來了！’

魏百勇側頭一看，見兩人正向這邊走來。

一位是年逾四十的書生。他頭裹玄巾，身穿青布衣，背一書簍，執一煙鬥，身材秀挺，三綹髭鬚，相貌清臒。另一位是身材高大的老者，短衣劍服，雞皮鶴髮，腳步卻出奇的輕盈。

書生從容自得地抽著煙，與老者說話。老者面目嚴肅，書生說了五句話，才搭理一句。

魏百勇見狀，對書記怒道:‘二人穿著寒酸，徒步而來，怎會是太傅?！’

書記臉上一燥:‘縣令，要不問問他們，路上是否遇到出行的大官?’

魏百勇一聽，覺得有理。兩人來的方向，確是沐雲鳳應該出現的地方，於是吩咐衙役，把那兩人叫過來詢問。

衙役大搖大擺地走到書生與老者身前，大聲喂了一聲:‘過來，縣令有話要問！’

高大的老者朝衙役瞪了一眼。那氣勢登時令後者如墜冰窟，不寒而栗，嘴邊的那句老東西，立馬吞回腹中:‘你，你想幹什麼?’

書生輕輕推開老者，上前微微作了個揖:‘好說，好說！’說著，悠然走向折柳亭。老者把目光從衙役臉上移開，跟上書生。

衙役心神未定地跟在後面，下意識地保持距離。

兩人來到魏百勇跟前，覷眼望向亭中。書記不由怒道:‘還不報上姓名，向魏縣令行禮！’

老者似要發作，書生擺擺手，笑道:‘請問魏縣令是哪位?’

‘這還用問，當然是坐著的這位！’書記罵道:‘如此無禮，小心縣令治你們的罪！’

‘哦......’書生不緊不慢，躬身拱手:‘在下沐歡，見過魏縣令！’

魏百勇本要做腔作勢地出聲斥責，聽到‘沐歡’二字，差點兒從石凳摔下！

來人竟是自己等了一天的太傅！

魏百勇慌忙推開眾人，來到書生面前跪下，奴顏婢色:‘下官不知太傅到來，罪該萬死！’

聲音剛落，亭子內外的一乾人盡數拜倒！

那吃著煙，毫不起眼的書生，正是五傑之一，百裡巷之首，太傅沐歡，沐雲鳳。

他見狀一怔，連忙叫眾人站起。

魏百勇自詡深諳官場的爾虞我詐，笑容越多的人往往記仇越深。看到沐雲鳳的笑容，不禁膽戰心驚，身子不住發抖。

沐雲鳳心下暗笑，口中道:‘魏縣令方才有何事要問?’

‘太，太傅，啊，不對，太傅為天下師表，下官該尊稱為老師。老師在上，學生有禮了。’

沐雲鳳失聲苦笑，暗罵一句荒謬。眼前的人不但比自己年長，更與自己無師生之實，卻硬稱是自己的學生！

卻聽魏百勇繼續道:‘學生是來迎接老師進城。方才有眼不識泰山，以為老師是趕路百姓，想與你打探老師的行蹤，結果鬧出烏龍，學生慚愧！’

‘魏縣令有心了！’沐雲鳳雖不喜對方的諂媚，但見他有意示好，也不想諸多為難:‘那就走吧！再不走，城門就要關了！’

‘請老師上車。’魏百勇本以為沐雲鳳會坐車或騎馬，沒料他會徒步，隻得讓出自己的車子。

沐雲鳳本想婉拒，但細想自己若不上車，魏百勇定不會罷休，隻好登車，在一行衙役的簇擁下進城。甫進城門，便聽得炮竹聲響，鑼鼓喧天！

沐雲鳳正納悶外面狀況，車子已停下。窗簾外響起魏百勇的聲音。

‘你們這是.......唉，我現在有公務，如何是好?’

沐雲鳳將頭探出車外，只見路邊站著三五個鄉紳模樣的人，正與魏百勇說話。他們捧著一紅布包裹的匾額。魏百勇看他們的表情，三分為難，七分歡喜。

‘攔路送匾。’沐雲鳳恍然:‘竟唱這一齣！’

只聽鄉紳的代表扯著嗓門，道:‘魏縣令為子規城，鞠躬盡瘁，勞心傷神。子規城大治，眾人有目共睹。縣令向來廉潔，無論大小，禮物一律拒收。所以，小的隻敢送上匾額，聊表心意，望祈笑納！’

話音剛落，說話的人便將匾額上的紅布掀開。眾人望去，匾額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愛民如子，執法如山。

沐雲鳳饒有興致地一覷，卻不覺莞爾！

原來，不知何人在匾額的大字旁添了幾個小楷。蠶頭燕尾，挺拔率真，讀起來便成:

愛民如子，金子銀子皆吾子也。

執法如山，錢山靠山為其山乎！

不一會兒，有好事者念出，惹來圍觀百姓哄然大笑！

魏百勇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原本想在太傅面前展現‘政績’，叫一群鄉紳來送匾額，可萬萬沒想到，再次出醜！

‘還不快下去！’魏百勇惡狠狠地朝那幾個鄉紳吼道，又命衙役遣散路人。

經此風波，一行人加快腳步，繼續向幽篁巷出發。將太傅送到家，魏百勇隨即告辭，與隨從灰溜溜地走了。

話說沐雲鳳貴為朝廷大元，卻一直沒換老宅。

窄小的兩進院子，麻雀小，五藏俱全。沐家不算殷實，只有良田幾畝，從祖輩開始，便是耕讀人家。人丁單薄，到了沐雲鳳的父親一代，已是九代單傳。沐雲鳳的父親沐海流，曾在子規城的府辦學堂教書，本地人都愛叫他一聲沐夫子。

沐夫子老來得子，可惜好景不長。沐雲鳳十三歲時，便撒手人寰，留下夫人獨自養育兒子成人。沐雲鳳通過百裡巷殿試，蟾宮折桂，沐夫人不久也辭世。至此，沐家便只剩沐雲鳳一人。

所謂回來探親，其實是回家祭拜父母。沐雲鳳已三年沒歸來。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花一草似乎都沒有變。至此方覺遠離鹿都，遠離紫華庭，心身放鬆，心頭忍不住一陣愉悅。

一同回來的老者，是僕人‘二叔’。二叔天性寡言，多年以來，貼身照顧沐雲鳳。

除了二叔，沐家還有一對姓李的老夫婦，和他們的兒子。沐雲鳳在鹿都當官，李家三口便住在沐府，照看老宅。今日主人回來，李家人顯得異常高興。

書房中，李嫂正為沐雲鳳整理行李。見行李除了幾件換洗衣襪，只有書，她心頭一酸，抱怨道:‘人家做大官都風風光光！只有你，還像一個讀書郎！也難怪‘百無一用’認不出你來！’

李嫂已從二叔口中，知道路上發生的事。

一旁吃飯的沐雲鳳無奈一笑:‘我本就是一讀書郎！有人送匾，又是鑼鼓又是鞭炮，確實風光。可這種‘風光’，我可無福消遣！’想起魏百勇的樣子，他忍俊不禁:‘不知何人敢如此戲弄縣令?’

李嫂脫口道:‘子規城裡還有誰那麼大膽，不就是那南宮家的世子！’

‘琦兒?’沐雲鳳腦海中浮現一個灰頭土臉的童子。

這時，李嫂的兒子李銀走了進來:‘主公，惜柳姑娘來了。’

沐雲鳳聞言，喜出望外，卻聽李嫂道:‘楞著幹嘛，快請姑娘進來！記得去備些酒菜！’說著，朝沐雲鳳笑道:‘主公一回來，惜柳姑娘就來找！你們三年未見，可得好好說說話！’

沐雲鳳聽出李嫂的別有用心，不出聲，由她去。

少頃，房外施施而來一位淡妝素抹的女子。絳唇黛眉，俏若海棠，見到沐雲鳳，燦然一笑。柔軟的一聲‘二哥’，清心悅耳，如黃鶯出谷，令人心頭一酥。

‘三妹，三年不見，可安好?’沐雲鳳笑吟吟地迎上，道。

女子名叫南宮愉，字惜柳，現任冥靈侯的妹妹，也是南宮機關城的當家。

南宮機關城所在的幽篁巷，除了沐家，有一醫館，大夫姓李，有一兒子，名喚李三槿，字雄章。南宮，沐，李三家的同輩孩童從小結伴嬉戲，不論身份懸殊，義結金蘭。南宮兄妹，沐雲鳳和李雄章幼年曾自稱‘幽篁四秀’，實則子規城的孩子王！

幽篁四秀，按照年齡排行。

大哥，乃冥靈侯南宮鬱，字夢蓮。二品將軍，紫策八軍之一勝澤軍的首領。他長年駐守鹿都，軍務在身。

行二的是沐雲鳳。

第三的是南宮惜柳。兄長不在，她留在機關城，打理家業。

末尾則是李雄章。他繼承父親醫館，是當地名醫。

四個童年玩伴，長大成人，雖分隔三地，但感情如故。

南宮惜柳端詳了沐雲鳳半日，滿眼關切:‘二哥清瘦了。百裡巷公務繁忙，可別忘了身子。’

‘身子不好，不是有李神醫嗎?他最近可好?’

‘四弟外出採藥了。不過近日內，應該回來。’

‘等他回來，我們要好好聚聚！可惜大郎不在，要不然幽篁四秀可以重出！’

南宮惜柳聽到昔日稱呼，抿嘴一笑:‘兒時的玩笑話，如今聽來，真羞煞人！’

‘我倒覺得名字挺好的，比起外面的沽名釣譽者，我們還算客氣！’正說著，沐雲鳳往案上伸出右手。南宮惜柳見狀，先他一步拿起案上的煙桿，為他裝煙。

沐雲鳳沒有阻止，道了聲謝。

‘哥哥與你，同為‘五傑’。四弟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你們當然不是沽名釣譽！’南宮惜柳將煙桿遞給沐雲鳳。

‘我們的三妹掌管機關城，也是女中豪傑。’

‘二哥說笑了，我怎算女中豪傑?’南宮惜柳嗔道。

‘你不算，誰算?’

‘嗯......像前朝的子孝公主，或者......如今的雪山神女，那樣的人物，才算！’南宮惜柳說完，若有所思地看向沐雲鳳。

聽到’雪山神女’四字，沐雲鳳微微一愣，並沒有注意南宮惜柳眼波中的一絲哀怨。‘子孝公主和君鸞，固然是人中翹楚，但她們有一樣比不上三妹。’

南宮惜柳忙問何事。

‘釀酒手藝！三妹的‘醉倒佛’乃天下第一美酒！’

‘呵呵，原來二哥是想討酒喝！’南宮惜柳心靈手巧，女紅廚藝皆精，釀酒更是拿手絕活。‘我這就遣人送些過來。’

‘不急，等四弟回來吧！他......’沐雲鳳頓了頓:‘仍是孤家寡人?‘

南宮惜柳聞言，身子不由一繃。李雄章鍾情自己多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他們身邊的熟人自然皆知。南宮夢蓮作為大哥，更是極力撮合兩人。可不知為何，李雄章從不表明心跡，更一直避談娶親。對此，南宮惜柳卻是暗暗慶幸......

南宮惜柳小聲地嗯了一聲。

沐雲鳳知道南宮惜柳在難堪，忙把話岔開:‘琦兒呢?他可好?’

南宮惜柳聽到侄子的名字，長嘆一聲:‘嫂嫂過世， 哥哥把琦兒託付於我。我真的不知如何教導他！他整天在外，插科打諢，漁鷹獵犬，樣樣有分。我真擔心，他今年要如何通過聖王殿的考試！’

沐雲鳳沉吟片刻，淺笑道:‘依我看，此子痞裡痞氣，但聰敏過人，懂得是非，你無需擔心。只是嫂嫂不在，大郎又一直在鹿都，確實幸苦你了。’

冥靈侯南宮夢蓮的嫡長，名琦，字化羽，在機關城出生長大，年庚十六。幼年喪母，父親南宮夢蓮又常年在外，一向被姑姑南宮惜柳管教。他，便是方才李嫂說的那位南宮世子。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便到掌燈時分。南宮惜柳約明日再聚，便告辭回府。沐雲鳳送她至門口，只見一家丁模樣的人匆忙走來。

南宮惜柳認出是機關城的家人。‘姑娘，世子又進縣牢了！’

沐雲鳳頗感意外，卻聽南宮惜柳平靜道:‘哦，犯了何事?’

‘今天，世子和黃狗，小蝦把別人送給魏縣令的匾額給寫花了！然後三人去了衙門，說是他們幹的。魏縣令剛才遣人來問，該如何處理。’

‘叫魏縣令應秉公處理，要關要打，機關城都不過問！’南宮惜柳似乎已習以為常。

家人答應告退。

沐雲鳳一臉不解。南宮惜柳解釋道:‘琦兒與我約法三章，在外行走，一不得使用武功欺壓百姓;二不得沾染煙花之氣;三，若違法，須主動承擔責任。’

‘所以，他把自己關進牢獄?’

南宮惜柳點頭。

‘言必信，行必果，大丈夫也！’沐雲鳳不覺發笑。